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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作者:府天
顾不得伤势沉重,徐三挣扎着便欲起身叩头,结果却被王晋卿硬是按了回去。紧接着,这位小王驸马便撂下了一通掷地有声的承诺,不外乎是赔偿外加养伤一类的。
和高俅想象的恰恰相反,徐三并没有像泼皮无赖那般讨价还价求取无度,反而大大感恩戴德了一番,几乎让人以为他不是受害者,而是受了他人莫大恩惠一般。末了,他还泣不成声地道:“今次全靠驸马为小人做主,小人这点伤不算什么,哪怕是将来真的不能走了,小人也不会埋汰到驸马身上。怪只怪那潘德生心狠手辣违了教训,和驸马没有关系!”
这段话听在米芾和王晋卿耳中,自然是觉得徐三这人通情达理,但高俅却知道那根本就不是对方的肺腑之言。旁人没看出来,他却瞥见了这位仁兄眼中闪过的畏惧和狡黠,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其中关键。徐三毕竟只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无赖而已,在龙青社也算不上第一流人物,能够用两条腿换来下半生衣食无忧,未必就不是划算的买卖。
苦主尚且接受了安排,高俅自然不好说些什么,可是,他却不想简简单单地只让潘德生受罚了事,而是直截了当地向王晋卿问起清风楼背后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沉默良久,王晋卿深深叹了一口气:“伯章,其实这些事情尽是刁奴瞒了主人私底下做的。朝中相公日理万机,兴许还能用心管束府中佣仆,但这些个在外经营事业的家人就顾不了这么多了。我实话对你说吧,这件事情我已经知会了那位相公,得到了便宜行事的指令,门外那些家丁中,便有一半是那边府上的人,你就不要多追问了。”
听了这话,高俅也知道这位驸马是有心替人遮丑,再想到苏轼曾说如今朝中当政的大多是正人君子,心中便更有数了。纵容家人作恶的罪名放在驸马身上,御史台的弹劾最多让王晋卿丢官去职而已,横竖他现在也只是一个左卫将军的虚职,而若是换作宰相,则那位相公必须要辞职待勘,再要复职就不知道要等多少时节了。
“驸马之意我明白了。”高俅斜睨一眼床上的徐三,终于大彻大悟,看来,自己这个从未经历过官场的人,火候比起别人差得太远了。“那驸马如今准备怎么办?”
“如果大张旗鼓上门抓人,惊动太广反而不美,不过可以利用这场蹴鞠之戏的机会将这些奸邪之徒一网打尽,伯章以为可否?”虽然打着商量的口吻,但王晋卿的语气中却隐约流露出几分不容置疑的味道,毕竟,那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了。
高俅自己倒很欣赏这种做法,对自己恨之入骨的仇敌而言,最大快人心的复仇方式无疑是看着对方从快意的顶点按进绝望的深渊。他仿佛已经看见了朱博闻和潘德生哀哀求告的可怜样,脸上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了一丝自得的笑容。
“一切便依驸马的计划,只是这蹴鞠赛事何时开始我也不清楚。”
“这个无妨,我派人给潘德生送了一封信,说要查看最近的账册。狗急跳墙之下,他必定会立刻安排比赛。”
……
他们两人一来一往安排得妥妥当当,那边厢米芾却几乎听得打了瞌睡,不多久竟打起了阵阵呼噜。旁边的英娘觉得不雅,轻轻推了推人却不见反应,登时不知道如何是好。最后,高俅和王晋卿终于听到了这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噜,齐齐转过头来,都觉着哭笑不得。
一如王晋卿的盘算,得了急信的潘德生立刻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忙不迭地找齐了各方人马,反而顾不上高俅了。倒是朱博闻又亲自去了高家许以重利,高俅也就假情假意地答应了下来。至于王晋卿则是包下了大巷口附近的一处院落,成天差人在外打探消息,自己反而连面都不露了。
球赛仍在龙青社进行,这一次潘德生派出的却不是上次的霸腾社,而是十六个身材高大虎背熊腰的壮年大汉,一个个长相狰狞力大无穷。不仅如此,潘德生还坚持要求取消宋代单球门的惯例,而采用唐时的双球门对抗制,尽管球不落地的规矩没变,但其险恶用心不言而喻。
朱博闻拗不过对方的强词夺理,只能脸色铁青地回到了己方,一挥手就将赏格翻了一倍,也就是说,只要赢下这场比赛,那人人都能拿到十贯的赏金,相比之前那些零碎钱,这一份诱惑摆在面前,自然是个个奋勇争先。
开场前夕,高俅装作漫不经心地四处打量了一番,见王晋卿的人尚未抵达,心中便打定了主意。对手那些人虽然看上去凶神恶煞,但对于他这种在球场中摸爬滚打出来的老油子而言,算不得太大的威胁,只是其他人免不了要吃苦头了。
由于仓促之间无法确定唐朝当时的蹴鞠规则,因此这一次的比赛算得上百无禁忌,场面乍一开始就极为混乱。龙青社的队员普遍矮小,大多数人都在激烈的身体对抗中败下阵来,东倒西歪不成队形。一时间,场边的潘德生发出阵阵张狂的大笑,而朱博闻则是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虽然对方攻势极盛,但三番两次下来,龙青社的球门却始终力保不失,高俅也逐渐进入了状态。终于,在一次鞠球自空中落向他时,他用膝盖轻轻向前一筑,只是几秒便将速度提升到了极致,从刚才的数次交锋中,他早看出对手虽然一身蛮力,却在技巧方面几乎都是门外汉,阻拦的时候除了手推脚踢之外便没有了其他招数,再加上心知王晋卿必会及时赶到,因此并无几分畏惧。
用假动作晃过几个笨拙的对手之后,他的面前突然多了一座高山。只见那阻路的黑脸大汉足足有两米挂零,手臂有常人大腿那么粗,大喝一声便朝他扑了过来。见此情景,高俅却不禁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在大汉的手就要及体之际,他用足尖把球往肩上一弹,自己突然沉腰旋身向旁边一闪,那球就似粘着似的在他身上不动,转瞬他就摆脱了这个慢吞吞的家伙。
面对一个无人看守的空门和最近也在身后数米的对手,他轻轻松松用左脚内侧一弹,球应声入网。直到这个时候,场边的朱博闻方才转怒为喜,挑衅似的看了另一头的老冤家一眼。
“废物,你们这群废物!”潘德生挥舞着拳头冲到了场中,怒气冲冲地喝道,“那么软绵绵温吞吞的干什么,用你们的力气把人压扁,有什么好怕的,出了事情自有我顶着!”
高俅闻言心中一沉,再见己方队友喜色尽去,人人露出了惧怕的表情,他顿时明白,只要这场比赛再进行下去,恐怕就会不可收场了。想到这里,他冷冷瞥了潘德生一眼,故意出言激怒道:“敢情潘老板把无赖打架那一套搬到球场上来了,真是想不到啊,你什么时候也变成流氓恶棍了?”
“高二,你不要嚣张,待会像那徐三似的断了双腿可别哭爹喊娘!”潘德生勉强按住怒气,自顾自地往场边靠椅上坐了下去,“我倒要看看,你们这群乌合之众可以支撑多久!给我上,狠狠地打,打折了他们的腿之后,我倒要看看汴京还有谁跟我作对!”
高俅终于瞥见了远处入口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颗心落到了实处。他斜睨了面如土色的朱博闻一眼,又见那些大汉气势汹汹地朝己方扑来,不由好整以暇地站定了。“潘老板,你不妨看看那边是谁来了?”
第十六章 惩治恶奴
“全都给我住手!”
王晋卿一马当先地进了球场,身后还跟着数十个彪形大汉。这些人一半身着黑衣,一半身着蓝衣,看上去泾渭分明秩序井然。然而,潘德生和朱博闻却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脸色瞬间变成了一片死灰。场上那些大汉也纷纷停了下来,惊疑不定地打量着那些不速之客。
“驸……驸马,您,您怎么来了……”潘德生压根没有想到这位小王驸马会亲自来到这里,原本伶俐的口舌登时再没了用场,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好在他还没昏头到忘记礼数,慌忙连滚带爬地上前磕头问安。
“我要是不来,岂不是要被你翻了天去?”王晋卿冷笑一声,眉间带着浓浓的讥诮之意,“你倒是挺会找乐子的,怎么,好好的八仙楼不知道打理,跑到这里和人玩起什么蹴鞠之戏了?”
潘德生哪里知道自己的一点把戏早就被人摸得通透,心底还存着一丝侥幸之心,忙不迭地狡辩道:“小人只是忙里偷闲来看看球,绝无他意……驸马若是不信,可以问清风楼的老朱,他可以为我作证!”
朱博闻一看见王晋卿就知道事机不妙,他当日曾经随主人见过这位驸马两回,虽然明白王晋卿并不是朝中得志的官员,但也知晓其人交游广阔,就是和自家主人也是说得上话的。此时,他早就把和潘德生的那点恩怨丢到爪哇国去了,一边上前见礼一边替潘德生圆谎道:“驸马明鉴,小人与潘德生相约来此地看球解闷,确有疏于职守之罪!”
高俅见两人轻轻巧巧便把罪名降到了疏于职守,心中不由冷笑连连。他分开人群走到王晋卿跟前,微微一礼道:“驸马可看见了,这两人如此虚言惑主,分明是有意欺瞒。若不是先前知道事情始末,恐怕就被他们蒙混过关了。”
王晋卿冷哼一声,脸上的漫不经心一扫而空。“伯章说得没错,这两个狗东西当着我的面还在那里胡说八道,果然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他略瞥了一眼朱博闻,石破天惊地喝道,“朱博闻,你还记得自己出身何处么?抬起头来认一认,我这左手的家丁是哪一府的服色?”
朱博闻这才看清了那群身着黑衣的家丁,一颗心顿时沉向了无底深渊。他方才是压根没联想到那个方面,如今王晋卿既然已经出言提醒,他哪里还会认不出来。想到府中严苛的家法,想到自己暗中做下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只觉犹如身处冰窖一般,整个人都失去了知觉。
好半晌,他才如梦初醒地向前膝行几步,磕头如捣蒜地求饶道:“驸马开恩,驸马开恩,小人知道错了,万望驸马在相公面前美言几句……”
潘德生见朱博闻完全失去了斗志,怎还会不知大势已去,望着站在王晋卿身边似笑非笑的高俅,他顿时把这一次的事情全都归结到了这个可恶的家伙身上,霍地一下起身冲上前来。
高俅哪里会和这种失去理智的家伙硬抗,侧身一步退开,把机会留给了那些早就摩拳擦掌准备表现一番的家丁们。果然,潘德生还没冲出几步就被几个家丁死死地按倒在地,脸上也落了几个大巴掌,腮帮子顿时肿得老高。
“死到临头还要拖他人垫背,果然是潘老板的一贯德行!”高俅刻意加重了“老板”两个字的语气,心中充满了一股复仇的快意,“怎么,难道你致使无辜百姓死伤,私自用驸马的财产参加赌赛也要归罪于我不成?”
“你,你给我记住,将来……”潘德生牙齿也被打落了两颗,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眸子中尽是怨毒之色。只是,他还是没弄明白,高俅分明是一介草民,又怎会轻易结识王晋卿这个自视极高的驸马?
“潘德生,论情你是我的远亲,料理外间事务也算有点功劳,我本可以饶你这一回,但论法,你私自和他人以店铺作为赌赛,又横行霸道伤及无辜,所以饶你不得!”王晋卿一边说一边往场中望去,见那群大汉和龙青社一帮人兀自愣头愣脑地在那里张望,立刻扭头对自己的家丁吩咐道,“把那些人给我驱散了,乱哄哄的成什么体统!还有,记下他们的名字,若是今后外头有什么流言,我唯他们是问!”
高俅见这位小王驸马在那里大显威风,面上不由浮现出了一丝微笑,两眼朝地上跪着的朱博闻打量了过去,四道目光撞了个正着。可以说,这一个回合的交锋,狐假虎威的他大获全胜。这种视他人性命为无物的畜牲,终于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来人,按照府中家法,先将潘德生杖责四十!至于那几个跟着他的亲随也一例拿下,到时看情节轻重送开封府依律处置!”王晋卿大手一挥,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立刻扑了上来,将那些呆若木鸡的潘氏爪牙一一拿了,随即将他们死死按在了地上。
骤听得前面这句话,高俅立感心中一紧,见王晋卿神情泰然,但眉宇间似有坚决之色,他立刻明了其中深意。要知道,宋代官府的杀威棒下也不知折了多少英雄好汉,潘德生一个平日养尊处优的大管事,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刑罚?分明是这位驸马不想让丑事远扬殃及自身,所以才使了这等灭口的手段。
有了驸马一句话,两个家丁立刻用破布堵了潘德生的嘴,一左一右将人架到了两张条凳上,用绳子捆了个结结实实,而后两个执棒的上前就打,一旁还站着个高声报数的。只听这潘德生起先还能咿咿呜呜地发出阵阵惨叫,接着就渐渐声音低沉了下来,最后干脆绝了声息,但口中的鲜血却仍旧渗过破布一滴滴落在了地上。
高俅冷眼旁观,见两名掌刑的家丁毛竹板子不离潘德生的臀部左右,按理决不会让受刑者有那么大反应,心里不由暗自惊叹。他早就听说古代那些用刑好手都有里外兼修的本事,只要使了钱,用刑时最多就一点外表小伤,可若是没钱贿赂,那一顿板子下来很可能让人命丧九泉,想不到就连驸马府中也有这等好手。
好容易四十杖打完,回报的家丁试过潘德生鼻息之后,上前恭声禀报道:“回禀驸马,人已经死了!”
“死了?”王晋卿顿时大为惊讶,沉吟良久便悲天悯人似的摇头道,“想不到他如此经不得打……算了,念在他还有过功劳和潘姬的份上,他贪没的那些钱我也不追查了。你们找个地方把人好好葬了,他家里似乎也没什么人,报一个暴毙,再支应几百文钱也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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