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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作者:府天
仅凭这一句话,高俅便明白了对方不是澄心的人,可如果是这样,这个胡明又是何方神圣?今天走过这一遭之后,他才发现自己一向太过想当然了,如今的他就连通晓全局都远未能够,更别说掌控局势了。
“一个万乘之君,即便是微服出行也是要做一点准备的,更何况澄心还是一个青楼女子。”胡明见高俅不说话,又甩出了一句重磅炸弹,“她还以为这件事情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其实,太皇太后一直都派人跟着皇帝,只是都被人导入了歧途而已。”
“阁下不惜自降身份躲在思幽小筑为一佣仆,光是这一份苦心就令人折服。”既然知道对方手里掌握了全部底牌,高俅的胆子反倒大了,横竖一天之内经历无数,他也不怕再钻出一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因此态度愈发冷静,“你究竟是谁?”
第二十九章 信口开河
胡明似笑非笑地看着高俅,许久才开口答道:“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和你一样,都姓高。”
“高……”高俅只觉浑身汗毛根子都竖了起来,后背紧紧靠在了板壁上,“阁下和太皇太后……”
“只是远亲而已。”胡明见对方神情异常紧张,双手放在脑后,一脸无所谓地枕了上去,转眼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如果我真的一心一意效忠于那位老太太,你现在就不可能坐在这里了,高俅高伯章公子。皇帝也是一样,一到外头就肆无忌惮胡说八道,大约是在宫里憋得太久了,真是不够谨慎。”
高俅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怎么都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爽快地说出这些隐情,更不可思议得是,此人是高氏一族,却对太皇太后高氏阳奉阴违,言语间甚至缺乏一种起码的尊敬,这代表着什么?脑筋一连数转,他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一点什么,但却不得其门而入,只能用一种征询的目光看着胡明。
“小家伙,不用那么大惊小怪,老太太用我这个躲在黑暗中的族人,就是想注意一下有些人的动静。只不过,她很难撑过今年了,你说我是不是有必要改换门庭?高氏一族虽然出了她这么一位大权独揽的太皇太后,但好处却什么都没有摊上,反而因为是外戚而被排除在朝廷决策圈之外。”胡明苦笑着摇摇头,突然拍了拍手道,“说了那么久,我忘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高明,勉强算是那位老太太的远房侄儿,也向来不管家族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刚才只是和你解说一下而已。”
糊里糊涂听了这么多,若是还没有明白对方的意思,高俅就应该去撞南墙了。饶是如此,他还是异常谨慎地试探道:“那么,高先生的意思是要为自己找一条出路?”
“没错,我也不和你胡扯什么,皇帝恨透了老太太,所以将来一旦亲政之后,想在他那一系里头混口饭根本不可能。我是个懒散惯了的人,不得不找一个金主作为依靠。托澄心那丫头的福,我觉得你小子挺对我的脾胃,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
高俅见高明的目光中分明闪动着一种极度蛊惑的光芒,要说全然没有心动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如今要权没权,要钱没钱,整一个光杆司令,干什么事情都是掣肘重重,不过,这种送上门来的好事能相信么,澄心那里至少还有交换条件,可这家伙看上去就不好对付。
“可惜我开不出什么令人动心的代价,怕是留不起高先生。”
高明晒然一笑,一幅不以为然的神情:“以老太太对自家族人严加管束的个性,你以为我能有多好的待遇?不过一年百十贯钱支应而已。一句话,在你没发迹之前,一年一百贯;若你荣登朝廷大员,一年五百贯,如何?要知道,我在汴京整整十年,三教九流可是全都兜得转的。再说了,以你这样的身板,想不想学两手硬的?”
虽然一百贯不是一个小数目,但是,高俅刚刚从澄心那里得了五百贯,手头还是颇为宽裕的。再者,自己眼下的身份地位根本不够资格让他人如此关注,要说是什么人派这高明来监视自己的可能性也不大,唯一可虑的就是,此人究竟是不是太皇太后的高氏一族?
“高先生,只要你能够证明自己的身份,那么,这桩交易我可以答应。”
高明似乎料到高俅有此一问,从怀中掏出一个木牌递了过去。“你若是有兴趣可以试一试,凭着此物可以任意行走于大内禁中,甚至直达崇庆宫,当然,行头是肯定得换的。不过,等老太太一升天,这东西也就没用了。至于我是不是高氏一族,你以后可以去查族谱,现在就没办法了。”
百般权衡之下,高俅最后还是答应了高明的要求。下车的时候,他又着意观察了一下那御者的表情,见其一幅完全不知情的模样,心中不禁稍定。谁知就在马车急驰远去之后,他突听耳边传来了一句:“不用看了,我的话不会随随便便被人听去。再说了,那家伙又聋又哑,是澄心那丫头故意买下来的。”
高俅心中暗叹,进屋对英娘嘱咐了几句之后便把高明安置在了岳父那一边的空房之中。由于这一天的所闻所见给了他太大冲击,因此在还没有消化这些消息之前,他并不准备给高明什么指令。
自从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之后,崇庆宫就成了大宋名副其实的政治中心。可是这一天,无论是受诏而来的三位老臣还是其他内侍宫婢,人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阴霾。
“三位卿家,老身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一旦老身西归,一定会有人挑唆官家重定国策任用新人。你们都是老臣了,届时可自行求退,以免阻了官家用人之路。唉,只希望官家能看在你们忠贞的份上稍作收敛,否则,这大宋的江山……”高氏越说越觉得身心疲惫,年过六十的她经历三朝,亲眼送别了丈夫和儿子,如今却不得不面对自己身后的险恶局面。
“太皇太后!”三位大臣先后出口惊呼道,甚至顾不上是否失仪。相互看顾了一眼之后,范纯仁当先免冠叩首,从容不迫地道:“人臣之道以忠君为先,圣上虽然年轻,但也分得清君子小人,绝不会听信奸邪之言而罢黜忠良。太皇太后,适才之言恕微臣不敢苟同。”
吕大防为人城府深沉,苏轼则曾经当过帝师,两人对于哲宗赵煦的为人秉性了解深刻,此时不由相对无言,堂上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良久,高氏勉强把话题引到了其他政事上,这才稍稍缓解了僵硬难耐的气氛。
召见完毕,三人论理本当退出,可苏轼权衡再三,突然请求单独奏对,吕大防和范纯仁不免诧异,但还是先行退下了。
“苏卿家,你有何要事须单独禀奏老身?”高氏一向极爱苏轼文章才华,因此对这个老臣始终另眼看待。
“太皇太后,微臣禀奏之事非同小可,不知能否……”
“你们都退下,非得我允许,任何人不得擅闯!”高氏情知事情有异,疾言厉色地斥退了所有内侍宫婢,待所有人退去之后,她方才徐徐问道,“苏卿家,你向来谨慎,现在此地再无旁人,你且说吧。”
见高氏鼓舞,苏轼先是隐晦地指责当日旧党在排挤新党时的一系列举措过当,然后才说起了哲宗赵煦对神宗之法的推崇。“太皇太后,新旧之争原本是国策之争,虽道不同,但同为朝廷臣子,至少还是能够共存的。可是,如今经过一系列党争之后,求同存异之心早已不复存在,反而是彻头彻尾的意气之争。将来一旦圣上亲政,那些新党必定重新上台执政,届时若有人暗地撺掇,恐怕不免会诬毁太皇太后声誉……”
“这些事情我也知道,否则也不会让你们尽早求退。”高氏苦笑着打断了苏轼的话,言语中隐含着一丝追悔,“那时司马相公执政之后,对新党追逼过紧,老身也太过心急了一些,行事有失考虑。唉,圣上那里已经无法可想,恐怕他此时痛恨老身还来不及,将来的事情又岂是我一个将死之人能够决定的?苏卿家,你说了这么多,难不成有应付之道么?”
苏轼抬头看看眼前那道薄薄的帘子,终于艰难地说出了一个建议。
第三十章 师生之谊
这一夜高俅睡得很不踏实,可是第二天一大清早,苏府管家苏桥便带了一乘小轿亲自造访,急匆匆地把他拖进轿子抬起就走,倒让英娘吓了一跳。直到见了面色忧虑的苏轼,原本有些迷迷糊糊的高俅这才清醒了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学士,究竟有什么事如此紧急?”
苏轼意味深长地看了高俅许久,这才抬手示意他坐下,此时此刻,书房大门紧闭,唯有两人相对而坐。“伯章,你我相识多久了?”
“自从元月中遇得学士,到如今已有大半年了。”高俅搞不清苏轼话里的含义,言语顿时更加谨慎了,“学士问此事作甚?”
苏轼却突然岔开了话题,自顾自地说道:“昨日太皇太后召见我、范公和吕公,嘱咐我们早日求退,免得他日阻了圣上用新人的路。”他见高俅闻言面色微变,自己也深深叹了一口气,“山雨欲来风满楼,看来都被伯章你说中了。辞对之时,我单身留下,把你上次说过的话向太皇太后复述了一遍。”
高俅闻言差点跳了起来,他是那一次婉转劝苏轼辞官的时候流露出一些将来的动态,还给了一个建议。可是,他怎么都没想到,苏轼竟会把自己那些话原封不动地呈报太皇太后。一时间,他的心中极度惶惑不安,毕竟,那只是他整日里胡思乱想后的灵机一动,若是透露在外头绝对不妥,虽然也许能够让哲宗将来不要追逼过紧,但其实无助于大局。
“观其形状,太皇太后大约会考虑的。”苏轼自己也觉得此议太过匪夷所思,因此事前没有抱多大期望,想不到事情竟真的会有转圜的余地,“伯章,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让人知道此议其实出自你的手笔,后果会怎样?”
后果当然是不堪设想,高俅脑中飞速掠过一个念头,面上却仍旧沉默不语。哲宗赵煦已经十七岁了,按照礼制早已到了可以亲政的年龄,自己那个建议虽然能让这个年轻皇帝提早一些听政,但却无助于其对于旧党的厌憎,说是饮鸩止渴也不为过。而太皇太后高氏之所以会答应考虑,估计也是稍稍缓解一下危机,否则肯定一口拒绝。
“我向太皇太后说了,自己又在门下收了一个弟子。”苏轼突然轻描淡写地道,“大约是因为我老是喜欢收一些长于辞华的人在门下,所以这次太皇太后在听说了你的经历后很感兴趣,说得空了要见见你。”
高俅心中一突,来不及多做考虑,他连忙翻身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叩头道:“学生拜见老师!”
一直以来,他和苏轼两人都守着界限,一个从未提起过要收弟子,一个也从不敢说什么拜师,而在今天,这最后一层窗户纸终于被捅破了。此时此刻,他的心中除了一种无与伦比的自豪之外,还有一层深深的惶恐和不安。能够名正言顺地说自己出身苏门,既是一种荣耀也是一种负担,如今又骤然让名字传到了太皇太后耳中,还不知是喜是忧。
苏轼坦然受了高俅一礼,这才伸手将人扶了起来。“我向来信奉文以载道,书以载文,你腹中诗文虽然远不及鲁直等人,但于其他方面却每每有惊人之语,下笔也是千变万化难以琢磨,所以,我一直都没有提过拜师一事。”他缓缓在室内踱着步子,若有所思地道,“浪子回头古来有之,但是,能如同你这么彻底的鲜少有过。我命人调查过你的过往,确实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可一朝改过便如同变了一个人,不得不让我感到惊叹。不仅如此,你行事有如天马行空不循章法,那一日晋卿来告知遂宁郡王欲求你为字师,而你又一口答应时,我简直不知道你想要干什么。”
高俅听得坐立不安,想要开口辩解却觉得无从说起,只能呆坐在椅子上恭聆教训,心中一团乱麻。可一通长篇大论宣告结束之后,他却发现苏轼没有轻轻放过自己的打算,而是径直走到自己跟前,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的眼睛。
“伯章,我只问你一句,你究竟有没有想过应试科举?”
高俅本想做出肯定回答,可是,他却无法正视苏轼那过于明亮的眼睛,只得颓然摇头道:“老师,学生不敢欺瞒,实在是幼时功底太差,大约无法过得了国试那一关。”他说着便突然词锋一转,斩钉截铁地道,“不过老师且放心,学生也绝不会用歪门邪道谋图进身!”他才不会认为自己现在走的是岔路,尽管曲折甚多,但为了把那场发生在未来的大灾祸消弭于无形,他只有选择目前这条路。
“唉……”苏轼深深叹了一口气,“你应该知道,本朝例有荫补制度,虽然向有荫补官员不得为亲民官的规矩,但好歹也是一条仕宦之道,你若是有意,我可以向太皇太后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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