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压压的骑兵带着新募的步兵如潮水般涌出城门,按照高颎已经定好的线路,明明兵力少于敌人,却还分兵阻截。
新募的步兵队列整齐,仿佛老卒一样,眼中没有半点对死亡的惧怕。
“边疆之民本就多彪悍,其一,他们相信陛下一定能得胜归来,碾碎这群宵小,这是底气;其二,重赏,这是利诱;其三,我在这里。”
高颎拿起书卷。
高表仁为高颎斟茶。
高颎道:“你兄长学了我治政的本事,哪怕不能为丞相,治理一方也轻而易举。你是个很矛盾的人,有野心,却又懒得发愤图强,让你学些本事,你更乐于与妻子弹琴赏花。”
高表仁垂首。
高颎笑道:“我真是没料到,你这么傲气的人会把二郎三郎当亲生兄弟照顾,感情比你对你兄长还深了,居然跟着他们灰头土脸南征北战,真不像你。”
高表仁哑声道:“他们惯爱撒娇弄痴,都哀求我帮忙了,我能怎么办?”
高颎点头:“确实难办。都当了皇帝和晋王,他们的性格也没变啊。”
高表仁抬头:“二郎都哭着求你了。”
高颎端起茶盏:“我已经依了他们十几年。对孩子,怎么能他们哭一哭就心软?这不是教导孩子的方式。”
高表仁咬了一下嘴唇,攥紧的双手艰难松开。
他惨然笑道:“也、也是。”
高颎道:“陪我看着吧,这是我教授给你的最后一课。你细细地学了,将这一课转述给你的弟弟们,这也是我教他们的最后一课。”
高颎叹了口气,又笑道:“二郎和三郎都很有本事,但我总还是能有些东西教给他们,让他们有些收获的。”
高表仁重重点头,然后继续垂首。
他都记住了。
如何侦察敌情,如何偷偷练兵,如何用李二郎、用父亲自己来激起守军强大的自信心……如何在战斗开始的时候,就确定战争的结局。
父亲面前的是琴,但战场却是棋盘。
父亲已经下完了这局棋,现在战场只是他已经赢下的棋的复盘。
他都记住了,但可能一辈子都做不到父亲这样。所以他要把这局棋记下,告诉能复现出父亲本事的李二郎和李三郎。
时隔大业的十几年,时隔卷入夺嫡后被冷落的二十来年,隋朝唯一的战略家,再次展露出他的獠牙。
隋炀帝还是太子的时候曾经问贺若弼,杨素、韩擒虎、史万岁三位良将谁最厉害。贺若弼倨傲,说这三人只是猛将、斗将、骑将,只有他贺若弼能称大将。
但就算是厌恶高颎的隋炀帝,也没有把高颎和杨素、韩擒虎、史万岁、贺若弼相提并论;贺若弼这“大将”,也是从不敢想登月碰瓷高颎。
因为“大将”只能左右一场战斗、战役、战争的胜败,而战略家……
“赢下这一子只是第一步。”
“高昌、焉耆、龟兹、于阗、疏勒是西域丝绸之路上难得的水草丰茂,能屯田耕种之地。”
“不要给他们投降的机会。”
高颎看向城外:“二郎的‘安西诸镇’的构想很好。用能屯田的地方屯兵,屯兵的地方连成线,不好屯田的地方分割成不同的游牧部族,就像是用一张网兜住了整个西域。”
“可惜二郎眼界太高,朝中恐怕难有人跟得上他。纵然有三郎在,三郎身体不好,太过重虑实非好事。你是他们兄长,要多帮衬他们。”
“我老了,只能帮二郎完成第一步。后来的棋,要二郎和三郎自己下,你要帮他们执子,不要让他们太累。长孙无忌能做得好的事,你一定能做得更好。”
“你可是我高颎的儿子,是二郎三郎从小叫到大的师兄啊。”
“除了西域,还有海外。”
“二郎三郎看得太远了,特别是三郎,他知道的事太多,心中忧虑的事也太多。你要支持他们,也要制止他们。太遥远的事,现在我们做了也没有效果,不如留下棋谱,交给后人,相信后人。”
“就像我现在这样。”
高颎没有看高表仁,只嘴里字字不停。
他是在高表仁,又好似在对看不见的人谆谆教导。
城门下,已经看不到唐军的踪影。
想要偷袭的高昌等小国的军队也不见踪影。
伊吾城的百姓原本躲在屋里。见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胆大的人回到了街道上,问城里的守军守城战的结果。
城里还有几百守军以防万一,并维持城内秩序。
守军倨傲道:“有高公在,哪需要守城?我军已经出城迎敌,很快就会凯旋。”
百姓挠了挠头,想着唐军的传闻,感觉不怎么意外。
他笑呵呵回家告诉家人,放心,无事,那仗根本打不到城里来。
事实也是如此。
从天未亮就倾城而出奇袭敌营,到唐军将领领着俘虏凯旋,也不过是第二日天色刚昏暗而已。
高颎仍旧坐在城楼上,手持书卷,双目有神,神态安详。
将领笑呵呵拎着血淋淋的脑袋上来报喜。
那可是什么王子的脑袋,四舍五入也算个小可汗吧?
“高公!幸不辱命。”
高颎微笑颔首:“好。”
他放下书卷,一直坐得笔直的后背,轻轻后靠在椅背上,双手扶住了椅子把手。
他双眼缓缓阖上,好像等了一日太过疲惫,终于可以休息了。
将领太过兴奋,仍旧笑着,没注意自己是否会打扰高公安眠。
高表仁也一言不发,任由将领们高声炫耀自己的战功。
他们说高公料事如神,说自己勇猛如虎,说蛮夷残弱不堪一击。
他们炫耀自己斩杀的寇首,炫耀那绑成串的几万的俘虏,炫耀从敌军运回来的粮草和财物。
高表仁这才开口:“既然获得大胜,就该乘胜追击。高昌等国小弱,凑出这么多兵力进犯大唐,国内肯定空虚。我军经过一场大胜,新募兵卒已经可堪信任。不如趁他们还不知道此战情况,破高昌诸国。”
将领们眼睛发光:“高公领兵吗?!”
高表仁道:“是。我为副。”
将领们摩拳擦掌,对着高颎大呼小叫,跳来跳去,一战刚完,就开始争夺下一场的战功。
高颎一直平静地睡着,没有被聒噪的下属们吵醒。
此刻,所有人都很开心。
将士们很开心,百姓们也载歌载舞,端着饮水和食物迎接唐军凯旋。
他们已经完全认可自己唐人的身份,对唐军大胜与有荣焉。
直到第二日,全城缟素。
身披粗麻衣的唐军竖着白幡,神情肃穆地离开伊吾城。
主帅的位置是一辆马车。
马车上是一副放着冰块和石灰等防腐之物的棺材。
他们将带着主将出征,出征背叛大唐的西域藩属小国。
(“先大破来敌,再加上‘哀兵’,即使唐军是两万新募兵卒,也能称‘不败’了。”)
高表仁脑海里回荡着父亲的话,眼神好像被冰封住了,没有流一滴泪。
第264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
宇文珠是骑马赶到, 李玄霸差点没认出来。
“祖父呢?”宇文珠用袖子擦了一下布满尘土的脸,撩起额前发丝,露出布满血丝的双眼。
李玄霸道:“你先休息……”
宇文珠打断道:“我祖父呢?在哪里?”
李玄霸叹了口气, 蹲下了身体:“你站都站不稳了。上来。”
“我……啊, 不是,我去找个仆妇!”张亮慌慌张张的时候,李玄霸已经把宇文珠背起来。
虽然李玄霸常生病,没生病的时候力气也是正常男子,背得动宇文珠。
李玄霸往宇文弼房中跑的时候,听到背后传来十分轻微的抽泣声。
他想劝几句, 但话到嘴边, 又咬紧了牙关, 说不出来。
李玄霸背着宇文珠跑进宇文弼的房间时, 宇文弼正在喝药,看上去精神还不错。
他还有精力嫌弃宇文珠:“珠娘, 你脏成什么样子了?三郎一身衣服都被你蹭出个印子。不是你说探病时要注意卫生, 否则会让病人病情加重?去洗了澡再过来。”
宇文珠从李玄霸背上滑落,跌跌撞撞跑到宇文弼的床边, 趴在床沿上号啕大哭。
李玄霸吩咐人打来温水,为宇文珠擦脸。
宇文弼嫌弃道:“哭什么?我这不好好的?”
宇文珠只哭泣不回答。
李玄霸也没有说话,只宇文弼一人絮絮叨叨。
待宇文珠的哭声停歇了,李玄霸才道:“珠娘,先去休息。你不好好休息,怎么看顾祖父?”
他扶起宇文珠。宇文珠深深看了宇文弼一眼,伸手想握住宇文弼的手腕, 但双手颤抖着停在了半空中,怎么也伸不过去。
不用把脉, 她也能看出祖父现在的身体状况。
宇文弼温和慈祥道:“快去休息。我在这里。”
宇文珠点了点头,靠在李玄霸身上,被李玄霸搀扶着去梳洗。
待孙女离开后,宇文弼才重新躺回床上:“终于等到了。”
三郎不说珠娘会来,宇文弼心里没什么遗憾;三郎说珠娘就在路上,宇文弼便有了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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