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简大致晓得圣上此话的含义,总归是不想案子一结,他又是上朝来、下朝走的状况,拐着弯想再塞他去别的衙门,十有八九是三司。
他并不想去。
轻咳了一声,徐简直接张口拆台子:“臣是一等国公,单大人是三品府尹,只要臣没有在顺天府里拆房子、耍猴戏、弄得上下官员都做不了事,他到了您跟前,都得夸臣几句。不过,臣有自知之明,不会把单大人的场面话当真。”
圣上摇着头把茶盏放下了:“那你说说,案子了结后有什么想法?整天闲散这种话,朕不听。”
徐简没有立刻答。
似是认真思考了好一阵,他才重新开口:“臣确实没有想好,顺天府那里还有些收尾要办,等那厢事了,臣再来请命。”
圣上颔首。
这话听着,起码比前几回一味推辞的意思好多了。
徐简从御书房退出来。
曹公公送他,压着声儿道:“那王六年,杂家看他是没有全交代了,还藏着不少呢。”
“公公都问不出来,”徐简道,“我和单大人就更没办法了。”
曹公公笑着摆了摆手,谦虚着:“不一样,宫里能使些不像话的手段,顺天府哪能这么审……”
怕是转过天来,单慎就得被御史参得官帽不保。
徐简道:“也是,前头营中那一套,单大人都不敢使。”
“顺天府那儿若还有什么线索,劳烦辅国公告知杂家一声。”曹公公道。
徐简自是应下。
顺天府里,单慎认认真真看着文书。
朱家抄了,安逸伯带人来提走了朱骋,曹公公使人带走了李汨的儿子与王娘子,看起来只等那一个个问斩之后,案子就结了。
可单慎自己知道,这案子还有纰漏。
见徐简来了,单慎拉着他低声道:“广德寺里消失了的和尚道衡到底去哪儿了?
他在寺里十二年,到底充当了个什么角色?
总不能就替王六年拉拉线吧?那他还拉了谁?
老实巷那两箱金砖到底是谁挖走的?”
徐简轻咳一声。
他知道单大人是个打破砂锅的性子,肯定不会案卷一交就当没这事儿了,但这些问题……
要么他也回答不上,要么就是他答不了。
总不能说是小郡主让人把金砖挖了,而他又把禁书塞了进去吧?
嫌犯就在身边,还指手画脚了这么多天,偏单大人毫无所觉……
单大人怕是要一口气上不来。
“我刚从宫里回来,”徐简淡淡道,“听曹公公那意思,王六年也有很多没交代明白的事儿,具体的我没问,曹公公也不会说。”
单慎聪明,一听这话,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徐简的意思。
再查下去,全是那场萧墙之难,根本不是顺天府能撬动的墙角。
单慎领情了:“我知道轻重,这些问题肚子里转转就算了,哪里能大张旗鼓查去,我还指着考绩好看点呢。”
乱指点、乱伸手,回头“优秀”的章没盖到,“斩”字签挥出来了。
菜市口。
安逸伯手握长签。
午时三刻将至,日头极盛。
从抄没到砍头,前后不过四天而已。
朱家男丁跪了一排,一个个灰头土脸。
朱倡额头上的伤还未痊愈,取了包扎的白布,露出个可怖的伤口,绷着脸一动不动。
朱骋呆呆地跪在一旁,整个人像是痴傻了一样,对周遭围观百姓的指指点点毫无反应。
朱驰瘦得脸颊凹陷,一双眼睛阴沉沉的,如嗜血的孤狼。
“事到如今,”他的声音不大,只身边的朱倡才听得见,“您还要隐瞒吗?”
朱倡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您说李汨不配,那到底谁配?”朱驰从齿缝里往外挤出字来,“您和四弟弄出来的事儿,让我们都跪在这里,我作为您的儿子、嫡长子,我连死个明白都不配吗?”
朱倡满是皱纹的眼皮子抬了起来。
却不是看向朱驰。
他看的是朱绽。
朱绽站了个好位子,就在头一排,一身素衣,手捧牌位。
“你……”才说一个字,朱倡的嗓子眼就哽塞得厉害,大口喘着气。
如此状况下,朱骋也发现了朱绽。
佝着的背立刻直了起来,朱骋张口想唤女儿,待看清那牌位上的字时,他的眼神又暗了下去。
那是于氏的牌位。
上头没有朱字。
时辰到了,安逸伯挥了长签,刽子手们手起刀落。
朱绽下意识闭上了眼,又逼着自己睁开,看着一片血红色,她搂紧了手中牌位。
“母亲,”她喃喃着,“他们都死了。”
第113章 指个出色的姑娘(双更合一求月票)
于氏在被挪回于家的第二天就咽气了。
朱绽和于母坚持,家里停了于氏的保命药,没有让她继续痛苦下去。
一老一少,替于氏梳妆、更衣,收拾得体面极了,只是那瘦骨嶙峋的身体撑不起寿衣,看着空荡荡的。
让于氏在自家上路,早些入土为安,这是于家里头商量好了的。
因而,待天明时,棺椁出城。
归家女原是不能埋在祖坟里,于母一步不让,搬出了皇太后娘娘的恩典说事。
娘娘主张阿绽随外家生活,娘娘主张与那朱家断亲……
娘娘都可怜这对母亲,于家祖坟里埋着的长辈们难道还会嫌弃于氏?
话都这么说了,谁还能反驳?
全都依着于母的想法,送到祖坟埋了,立了碑,又在家中奉了牌位。
朱绽给母亲重重磕了头,回家服丧。
今日朱家人行刑,她捧着牌位来了,她得看着,也让母亲看到。
朱家这状况,断没有几个亲朋好友敢凑上来,按着以往的管理都是由行刑衙门收拾了,卷了席子运去城外。
朱绽掏了银子,寻了棺木,请人帮忙收殓,先运去义庄。
安逸伯看到她塞银钱,上来问了一句:“你这孩子倒是周全。”
猛对上安逸伯那张凶恶脸孔,朱绽一时间还是发虚,但她很快镇定下来,道:“恩是恩,仇是仇,我也不能只报仇不报恩。”
这些道理,都是幼年时母亲念给她听的话本子上写的。
母亲总说,人与人相处,不会有全然的好、也不会有全然的坏,牙齿都有磕着嘴唇的时候,但好坏都不能随便忘了。
不是为了翻旧账,而是不能抹去。
好是存在过的,坏也是存在过的,仅此而已。
今时今日,恩仇依旧如此。
杀母之仇,与生恩养恩,这是两笔账。
安逸伯摸着胡子笑了起来。
恩怨分明,听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他这把岁数了,有时候犹豫踌躇,怕是还没有年轻孩子通透。
下午时,京城又一场秋雨。
菜市口的血都被冲刷干净了,气候又凉了许多。
慈宁宫里,皇太后的精神依旧不好。
林云嫣从宫女手中取过汤药,掌心在碗边碰了碰,试探着温度。
皇太后靠着引枕,眯着眼与王嬷嬷说笑道:“坏了,哀家真成小孩子了,连烫不烫口都要不晓得了。”
林云嫣嗔道:“您养身体要紧,那日前一刻才信誓旦旦说自个儿没老透,能扛事儿,后一刻就病了,您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好好好,哀家的错,哀家吹牛吹过了!”皇太后笑了起来,“哀家得服老了。”
林云嫣又道:“太妃娘娘也十分牵挂,原想寻您打马吊的,现在三缺一。”
“呸!”皇太后啐了一口,“哀家还不晓得她?这秋雨天,她先养着她那老寒腿吧!”
王嬷嬷附和着笑了。
殿内的内侍宫女都松了一口气。
还是郡主有能耐,知道怎么哄皇太后,几句斗嘴话就把慈宁宫这几日的阴霾都吹散了。
当然,也是皇太后愿意与郡主斗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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