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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南北 第73节

作者:锦绣灰
“你们要云中帖究竟意欲何为?”谢若絮长眉一挑,目光犀利,“既然你与谢岑并无私情,那同行便是为公务了,是朝廷派你们而来?”
事到如今,隐瞒无意,裴昀只得承认道:“不错,我二人奉命前往云中宴查探天书一事,还望老太君能通融则个,若能赐下云中帖,让我二人顺利覆命,晚辈必感激不尽。”
“他果然是为功名利禄,这才千方百计,汲汲营营。”谢若絮似笑非笑道,“云中帖我不会给,此事无可回旋,你不必再多言。”
这祖孙二人按理说血缘并不亲近,可这似笑非笑的模样却是如出一辙。裴昀未曾料到谢若絮如此决然,倒真是对谢岑做官极度反感,忍不住道:
“好,云中帖一事晚辈不再强求,可有一言晚辈不吐不快。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安邦定国,老太君为何坚决反对?”
“谢氏门规,子孙不得出仕经商,此乃祖宗家法,不可废弃。”
裴昀不放弃道:“但谢兄为官,并非仅为一己私欲,他想要效仿昔日江左丞相,恢复汉家河山,重振谢氏声望,光耀谢家门楣,此举到底有何不妥?”
“稚子无知,空有一腔热血,不撞南墙不回头。”谢若絮不屑道,“好,那今日我便告诉你缘由。”
第83章 第三十章
“昔日魏晋,士族如林,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人道王谢风流满晋书。及至南北朝,群雄割据,朝野混沌,谢氏先辈谢玄晖冤死狱中,谢公义以叛逆罪被处死,无数谢家子弟被牵连进明争暗斗中,谢家日渐衰败。而后五胡乱华,蛮夷当道,礼崩乐坏,当年江左高门有几姓仍存?李唐年间,开科举,分相权,五姓七望犹在,又哪还有当年‘王与马,共天下’之盛况?更不消说李唐覆灭之后,天下大乱,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谢氏存活至今,实属祖宗保佑。”
“而今赵家天下又如何?削藩镇,收兵权,官家是天子,臣子是奴仆,纵使权倾朝野,拗相公是何下场?秦太师是何下场?当朝韩相又是何下场?临安焉有繁荣百年高门世家乎?”
“世事变迁,今非昔比,远遁朝堂,归隐江湖,才是良策。”
说到底,六朝以后,皇权势大,门阀渐衰,国朝大事越发不是一两个士族门第能左右得了的。谢氏为明哲保身,归隐太湖,宁愿子孙闲云野鹤,也不愿因一人之过,毁掉谢氏百年基业。
直到现今,世间再无乌衣子弟,却有了姑苏儒仙。
因噎废食,裴昀虽不敢苟同,倒也多少理解。
沉默片刻,她缓缓开口问道:“老太君当真要抱残守缺,故步自封,哪怕谢家如今已经捉襟见肘,不复昔日辉煌?”
今日姑苏谢家,已非当年陈郡谢氏,不经商,不出仕,府中却仍处处维持着昔日豪门望族的体面,且还要豢养幕僚门客,太湖一系依附谢家而生的世家门派,纵是祖产丰厚,又能挥霍到几时?裴昀在谢宅住了数日,哪怕不懂掌家理事如她,也隐隐从谢家奢靡的衣食住行中,嗅出了淡淡大厦倾颓的气息。
果然此刻她稍加点明,谢若絮即刻微微色变,冷声道:
“谢家内事,不劳外人费心,你既不愿嫁给我孙,便不该多嘴过问。今日老身言尽于此,休得再提,你速速离去罢!”
逐客令既下,裴昀纵有满腔疑惑也无法再多问,谢若絮想取她性命易如反掌,此时她若是再自讨没趣提及那极乐天笑面生云云,恐怕只能横着出这乌衣庄了。
当下她只得抱拳行礼道:
“多谢前辈赐教,晚辈告辞。”
......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姑苏城富庶繁华,人杰地灵,实乃人间仙境。江南才子佳人尽聚于此,花街柳陌,众多娇艳名姬,楚馆秦楼,无限风流歌妓。俗语有言,“一枝独秀琴孤赏,不眠楼上艳群芳”,说的便是姑苏城里最出名的两家妓馆,城东因琴如霜而扬名天下的独秀楼,与城西“春宵苦短日高起”的不眠楼。
与珍娘作别,离开谢家后,裴昀便直奔城西,据闻谢岑近日里便是留宿此地。
进了不眠楼,裴昀开门见山道:“谢家大公子谢岑可在?”
“这不眠楼成日里迎来送往,我又怎知这家公子那家公子的在不在?”鸨母以扇掩面而笑,“不如姑娘亲自去问一问楼里的小娘子们,兴许是她们谁人相好。”
“好,那我就一间房一间房亲自问过去,”裴昀笑了笑,“但若惊扰了你不眠楼的客人,在下概不负责。”
说罢裴昀越过鸨母,迳自上了楼梯,纵身一跃来到二层,当真一间房一间房的逐一踹门找了过去。因是光天白日,楼中留宿客人不多,都是娘子闺阁,裴昀每寻过一间,便会惊起声声尖叫,楼中奴仆护院亦尽数出动对裴昀围追堵截。
便在这般鸡飞狗跳,一片混乱之中,裴昀来到后院,进了一处幽静院落,又踹开了一扇房门,终是见到了那要寻之人。
这是一间宽敞明亮的浴房,房中偌大地池,熏得水汽氤氲,谢岑仅着素白寝衣,斜倚在池边矮榻上,半敞的衣襟露出一片赤/裸胸膛,和上面的胭脂靡印,矮榻左右环绕着四个各有风韵的俏丽美人,一片欢声笑语,春色旖旎。
“谢大公子好艳福!”
裴昀冷着脸一步步走近,“将我扔到谢府为你挡刀挡剑,你自己倒是在此左拥右抱,风流快活,你究竟还记不记得你我此行目的?!”
谢岑半掀眼睑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如今离中秋时日尚早,你又何必急于一时。”
一紫衣女子卧于矮榻,头枕在谢岑的腿上,脆声问道:“这人是谁,怎敢来此寻你?好大的胆子!”
谢岑手抚在女子娇媚的脸蛋上,手指在她腮上轻扣,随口道:“便是我那云姓朋友。”
“哦——”
女子意味深长的应了一声,扭头将裴昀上下打量一番,戏谑道:
“江湖人道谢家大公子好事将近,原来这位便是未来的谢家大少奶,她不在你谢家绣鸳鸯缝嫁衣,怎地来我不眠楼找男人来了?”
谢岑轻笑了一声,戏谑道:“兴许是醋了。”
他身侧正为他捏肩松骨的一红衣女子笑道:
“还不是不满容容姐独占她未来夫君,来找你上门说理来了!这女人啊,自己没本事拴住男人,还要来为难我们姐妹,真是可悲啊!”
“就是啊,有本事冲男人使去呀。”
“自然是没本事,才会逼得未来夫君还未成亲,就来不眠楼找乐子了。”四女语气暧昧,意有所指,笑得花枝乱颤。
但听一声脆响,软榻前小几杯盘凭空从中一碎两半,轰然倒地,而地面亦有一道被刀劈斧凿般笔直的浅坑,一路延展到裴昀脚下。
裴昀挽花收剑,剑尖指地,冷声道:
“滚远一点,我不想伤及无辜。”
方才那一剑,只要再向前三寸便要劈在了榻上人身上了,几女不禁花容失色,颤抖着起身,悉悉索索退下了。独那紫衣女子苏容容还有恃无恐的卧在谢岑怀中,甚至是面露挑衅的望向裴昀。
谢岑轻讥一笑:“何必这么大火气?莫非你以为我当真要娶你吗?不过是一招缓兵之计罢了。”
裴昀闻言怒火更盛,厉声质问道:
“谢疏朗,你荒唐也要有个限度!诓我成亲搪塞你祖母,将我和你家人耍得团团转,你究竟意欲何为?纵你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但你心中可曾对我有过一丝半点的尊重?你我相识多年,即便少不更事时心有龃龉,好歹一直算是志同道合。如今经历这许多生死磨难,并肩而战,我以为我们已是心无芥蒂,坦荡而交,谁料你心底里仍是全然瞧我不起,算我有眼无珠看错人了!”
谢岑神色微滞,正了正身子,语气隐有无奈:
“你知我事出有因,又何必不依不饶?你不是说过不在乎嫁人成亲一事吗?恰好我家中相逼得紧,你替我敷衍一时半刻容我脱身,如此不是两全其美?况且,我何时瞧你不起了?”
“你瞧不起女人,你从心眼里轻视女人,厌恶女人!你祖母说的不错,你是看似多情实则无情,连那些个红颜知己,又有几个你待之真心真意?”
从福仪公主,到琴如霜姑娘,还有之前裴昀亲眼见过的许多,哪个不是有用之时,他便柔情蜜语,无用之时,他便弃之如履?
谢岑闻言脸色骤变,眸中阴沉冷凝,死死盯着她。
裴昀毫不在乎,只一字一顿道:“你与承毅兄是君臣知己,与三哥是肝胆相照,与我又是什么?你扪心自问,今日若是三哥与你同行,老太君的条件是招三哥为孙婿,你会不与他商量,便擅自决定蒙骗他成亲?谢疏朗,我不在乎你将不将我当知交兄弟,但你眼中看他们是个人,看我可是?!”
“自今日起,你我各自行事,井水不犯河水,瞧瞧最终谁能不辱使命!”
.
待裴昀长扬而去,消失在不眠楼后,苏容容轻声一叹,从脸色阴沉的谢岑怀中坐起了身子。“这位姑娘,所言甚是......”
她幽幽道,“谢郎,你这人,委实是无情之人,温柔时极尽缠绵,离去时毫不留情。我只惶恐,这世间究竟有没有女子能走进你的心,亦或者,你当真有心吗......”
谢岑沉默片刻,开口道:“容容,我——”
“不必说。”
苏容容伸手按住他的双唇,顺势又靠在他的怀中,将侧耳贴在他的胸膛,哀声祈求道,“你答应我的事做到了,我答应你的事自然也不会食言,明天,我便将琴姐姐的下落告知你。今夜,再陪我一晚,好不好?”
若是往常,何等甜言蜜语,谢岑必是信口而来,他自幼长在谢宅脂粉堆中,男女情事看遍,最懂女人想听什么,想要什么。纵使不愿承认,但他骨子里流着多情相公的血,风流一道,浑然天成。
可此时,他却莫名再说不出一句自己也不屑相信的假话,心中一叹,伸臂拦住怀中人的纤腰,只道了一个字:
“好。”
第84章 第三十一章
裴昀憋着一口恶气,去成衣铺从头到脚买了一身新衣裳,又在玄妙观前松鹤楼点了一大桌上好的酒菜。
碧螺虾仁,响油鳝糊,松鼠鳜鱼,莲房包鱼,红丝馎饦......还有一壶冰镇紫苏饮。
直到清凉酸甜的滋味入喉,她的怒气才勉勉强强消去几成。
没这人从旁累赘更好,她自己去华亭!
因她出手大方,店伴十分慇勤,忙前忙后的伺候着。待酒足饭饱后,她唤过店伴,向他询问苏州城里知名的长生库来。
长生库,即质库、典铺。
店伴闻言一愣,心中有些打鼓,这客官看似衣着光鲜,莫非是打肿脸充胖子,没银两付饭钱?当下斟酌道:
“相公若手头紧,城东有家抵当库,是官府的,城西有家宝塔寺,长老放贷也十分公道。”
“私营呢?”裴昀问道,“我听闻有家蒙氏长生库,小二哥可知在哪里吗?”
“蒙氏......”店伴迟疑了片刻,恍然大悟,“哦,相公你道那家幌子上画了一只大蝴蝶的长生库啊,小的知道了。寻常典铺幌子上都是蝠鼠吊金钱,独他家与众不同,所以小的记得清楚,就在石桥弄那附近。”
“多谢小二哥。”
来姑苏之前,裴昀已将逍遥楼之事打探得七七八八了,凡江湖中人想同逍遥楼交易,都要在大街小巷寻一家以蝴蝶纹饰做徽记的蒙氏长生库,对上切口暗号,才能与之搭线。
蒙氏,蝴蝶,庄周也,逍遥也。
逍遥楼不是号称只要有钱,什么生意都能做么,这回她不绕圈子了,开门见山,直捣黄龙。
见店伴杵在她桌前迟迟不走,欲言又止,裴昀了然一笑,拿出银两付过饭钱,又道:
“麻烦小二哥再上一壶清茶漱口来。”
“好勒,您稍后!”
裴昀将杯中紫苏饮一饮而尽,无意间瞥向窗外,忽见街头有一人牵白马而过,当下心中一震。
白马无奇,可那匹白马偏偏像极了她昔日坐骑追月,追月后身有几道伤疤是当年沙场上留下来的,她不会认错。眼看那一人一马将消失在人海中,裴昀当机立断,自二楼窗边一跃而下,紧追而去。
那人似是身负轻功,行走极快,闹市之中不便追赶,裴昀牢牢坠在那人身后十步远,却偏偏如何也赶不上。一路穿街过巷,又转了个弯之后,一人一马竟是消失个干净。
裴昀心中狐疑,在这一片来回转了好几圈,偶然一抬头,竟发现不远处邸店外挂了一方绘有蝴蝶纹饰的幌子,上写“解”字。
蒙氏长生库
阴差阳错,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裴昀站在原地沉吟片刻,迈步进了典铺。
天下间典铺皆大同小异,柜台高筑,朝奉倨傲,打眼一瞄,心里便把客人分出了三六九等,管你典质何物,先冠之破旧废坏,压下价来,左右都是劳苦穷人,达官显贵断然不能走进这种店面就是了。
柜台后朝奉鼻孔朝天,拉长了调子问道:
“相公要出典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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