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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南北 第90节

作者:锦绣灰
谢岑今日早已抱着鱼死网破之心,凌然不惧道:
“怎么?老太君做得,我便说不得吗?”
“轮不到你来置喙!若非我将你父亲过继,如今你也不过就是谢家旁系一微末小卒,有何资格指责于我?”
谢若絮冷笑道:“你与你父命好,生来便是谢家男儿,嫡系子孙,早早晚晚继承家主之位,却偏偏一个两个不思上进,三心二意,难道我要将辛苦经营的半辈子的谢家交到你二人手中吗?”
“早知今日,老太君当初又何必过继?”谢岑亦冷笑,“方才原话奉回,都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你以为我有选择么?”谢若絮目光幽深道,“我以女子之身继承家主之位,当年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招婿入赘,要么过继子嗣,在那些老家伙眼中,我不过是暂时代为掌权,这谢家终究还是要还回谢氏男儿手中,哪怕我才是谢家名正言顺的嫡出长女,终究是抵不过祖宗礼法,抗争不过族中那些老不死的宗老宗亲。”
谢岑听罢,心中瞬息万念,蓦然明白了过来:
“所以,你在谢文翰一出生之时,便为他安排好了谢家旁系子弟的假身份,以便日后将其名正言顺过继膝下,成为正经的谢家嫡长子!”
她的恋人乃是□□魔头,自是不可能招婿入赘,那便只剩第二条路走了。过继他房子嗣,继子长大之后,八成会受族老挑唆,与谢若絮夺权,而若是自己血脉亲子,结果自是不同,如此确实是一步好棋。
“不错,起初我确实是如此谋划,只可惜被一个人全盘打乱了。”
谢岑不禁问道:“是谁?”
“叶欢。”
谢岑皱眉:“笑面生?他为何要反对?”
他的亲生儿子做了谢家家主,对他百利而无一害,他为何不满?
“因为,他是个随心所欲的疯子,”谢若絮面无表情道,“他以文翰为要挟,要我放弃谢家和他走。”
时至今日,多少年过去,她与叶欢那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往事,仍是她所不愿提及的,那是心头上的一道疤,一根刺。他们是错误的时机所遇见错误的人,他是循规蹈矩世家淑女的一次轻狂放纵,她是邪门歪道不羁浪子的一件别样战利品,真心不是没有,却也谈不上太多,露水情缘,风流云散,才是对彼此最好的结局。
可偏偏有人心有不甘,得寸进尺,想要天长地久,不惜以掳走亲生骨肉相要挟,因为他知道,这个孩子是她继承家主之位最大的筹码,他要赌一把。
可他不知道的是,骄傲如谢若絮,这辈子最痛恨的便是被要挟。
你敢先斩后奏,我便敢釜底抽薪!
女儿、妻子、母亲,她不会被任何身份所束缚,她只是她,谢若絮,没人能阻止她继承谢家,哪怕是自己亲生儿子,她宁愿随便另择族中一子过继,也绝不会令叶欢得逞!
“这便是你们当初决裂的原因?”谢岑颇为不解道,“那为何又过了十多年后才有剿灭极乐天一事?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谢若絮冷笑了一声,“不出所料,待文渊长大成人后,宗老们果然逼我退位还权,哪怕你那父亲不过是个流连花丛的浪荡情种,他们也要坚决拥护!彼时正值极乐天如日中天,四使又在江湖上犯下招摇血案,武林正道对其恨之入骨,他们不惜放出半真半假的谣言,翻出我与叶欢的陈年旧事,逼我就范!”
谢岑叹了口气,替她将接下来的话说完:“于是,为与魔教划清界限,你亲自出面号召八大世家门派围剿极乐天,并亲手杀了笑面生,从此再也没人能用此事要挟于你了。”
经此一役,族中宗老不少丧命,剩下寥寥数人不成气候,谢若絮彻底全盘执掌谢家。又过数年,谢文渊风流做派愈演愈烈,终成江湖笑柄,再也无人敢提令谢若絮退位还权一事,反而一个两个皆希望其继续掌权,越久越好,免得将谢家数百年基业毁在一个多情相公手中。
所谓无毒不丈夫,谢若絮可惜生错了女儿身,否则为官为将,当真能青史留名。然而纵使生了女儿身,飞鸿仙子之名屹立江湖数十年不倒,亦是足够成一代传奇了!
“那谢文翰呢?你的亲生儿子眼见你带人杀了他父亲,他不恨你吗?如今他归来复仇,你就这么自信他不会对你,对谢家下手?”
“谢文翰......”谢若絮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嗤笑了一声,“这是当年我为他取得名字,他被叶欢带走之后,便更名改姓了。有其父必有其子,此番他回来,虽是装模作样,文质彬彬,可我一眼就能看出,他骨子里的桀骜不驯,离经叛道与叶欢一模一样。他自然是恨我的,也自然是想毁了谢家,否则又怎会没杀人灭口,云中宴上满座宾客,独独将你放了回来。”
谢岑听罢心中一惊,此番他死里逃生,难道也是谢文翰计划的一环吗?
是了,八大世家门派皆遭重创,唯独姑苏谢家公子活着回来,溯及既往,极乐天往事早晚有一天会被翻出来,谢文翰的身份也早晚有一天会被查出来,届时恐怕便是七大世家门派围攻谢家,彻底报了谢文翰的父仇!
谢岑定定望着谢若絮:“老太君如今是想再次先下手为强?”
今夜她与他将一切全盘托出,怕是不会再放他活着离开了。
谢若絮不答,只淡淡道:“你还有何话要问,现下便一并问了罢。”
“确实还有一个疑问,”谢岑点了点头,“老太君神机妙算,运筹帷幄,却不知为何还要令谢文翰认祖归宗,重回谢家?如此岂非引狼入室?”
谢若絮沉默了一瞬,缓缓道:“因为他不仅是谢文翰,也不仅是叶问天,更是逍遥楼楼主。有一事,那小裴侯爷倒是瞧得通透,谢家这些年来确实每况愈下,族中旁系众多,皆由嫡系供养,纵我精打细算,也不过勉力支撑。逍遥楼富可敌国,权势滔天,若谢家能得其助力,兴许当真能重创昔日辉煌也说不定。”
“老太君当真只是为了谢家么?”谢岑轻笑了一声,“云中宴一事老太君难道毫不知情么?此事对谢家百害无一利,老太君为何还要默许?”
谢若絮脸色阴沉:“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心狠手辣也好,绝情断义也罢,只是人生如棋,落子无悔,因为一旦后悔,你便输了。”
谢岑似笑非笑的看向谢若絮,一字一顿道:
“祖母,你后悔了。”
“你后悔当年抛弃情人儿子,选择家主之位了,你后悔带人围剿极乐天,亲手杀死笑面生了,否则你不会接受谢文翰重回谢家,还想将家主之位传给他,也不会默许他设云中宴残害武林正道,为叶欢为极乐天报仇。只因你对他心怀愧疚,故而千方百计想要弥补。”
“而这愧疚,正是他带给你的。你也知晓,逍遥楼富可敌国,权势滔天,甚至与宋廷燕廷都有牵连,他想复仇,根本不需借助谢家之力,又何必与你相认?正如你所说,他与叶欢是那样相似,他让你忆起旧人旧事。”
“这才是谢文翰对你最大的复仇,他让一生骄傲不肯服输认错的飞鸿仙子谢若絮,后悔了。”
“只是可惜,你亲手所种因果,终其此生,你都挽不回了”
.
裴昀独自徘徊在谢宅大门外,等待得心急如焚。
斗转星移,月上中天,寂静夜色中突然传来陈旧的咿呀之声,她抬头望去,只见大门开了一条细缝,正是婢女巧扇将谢岑送出了门来。
巧扇将收拾好的包袱递给了谢岑,她脸有泪痕,满眼不舍,与谢岑依依话别了半晌,经后者再三安抚,一步三回头的进了门。
裴昀耐心等二人告别后,这才迎了上来:
“怎么样?谢老太君愿意放你走了?”
她自是知晓今夜谢岑回乌衣庄凶多吉少,本想陪同前往,然谢岑一意孤行要与谢若絮单独对峙,她这才不得不一直等在门外。
谢岑此举当然不是自寻死路,二人早已做好了万全之策,提前将逍遥楼、极乐天、谢家以及韩斋溪一事详细记录在案,若今夜谢岑出不来这个门,将会有人把此事上奏朝廷,涉及勾结朝廷命官,里通外国,谢家也逃不脱株连,大家一同鱼死网破!
谢岑面上不见悲喜,只淡淡道:
“谢家大公子已命丧华亭云中宴,从此我只是当朝参知政事了。”
裴昀一时不知该安慰还是恭喜,遂道:
“也算是如你所愿了。”
“是啊,我终于能彻底离开这乌衣庄了!”
谢岑长叹一声,回身望向这座百年老宅的巍峨门庭,幽幽道:
“虽然她对我没有半丝亲情,甚至想置我于死地,但我并不恨她,因为她也不过是谢家这栋大宅子里的可怜女人罢了,一辈子困于礼教纲常之中,心怀抱负无法施展,只能一次又一次的牺牲心爱之人。她也并非无情,倘若我或父亲能稍微争气一点,也许她也不会那样不甘,只可惜道不相同。今夜她放我离开,却不知是为保全谢家,还是怕日后再添一桩后悔......”
无论如何,当断则断,他已是做出了选择。
今后这座乌衣庄里,便只剩谢若絮一人了,大权独揽,说一不二,再无半分阻碍,喜悦或痛苦,冷漠或懊恼,只有她自己知晓。谢文翰或许会在不久的将来回来继续向她复仇,或许也不会,但或许这正是她所期待的。也许她会后悔,会遗憾,然而假使有重来的机会,他相信她仍然会这样做。
至于云中宴背后的真相是否有揭露的那一天?谢家声名是否有终将衰落的那一天?人世间从来就没有什么善恶有报,天道轮回,那是只有傻子才信的鬼话,一切的一切都将淹没在这苍茫江湖,岁月尘埃里,永远永远没有答案。
“对了,珍娘留了一封信给你。”
裴昀闻言一愣,接过谢岑递来的信,飞快拆开,一目十行匆匆浏览过,不禁无声一叹。
珍娘怕是对谢文翰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只对裴昀在信中轻松道,相公要带她远行,待回来之后再与她好好一叙。
却不知这一次八成该是永别了罢。
谢岑开口道:“逍遥楼一案,至此应是尘埃落定了,无论如何,我欠你一次。”
裴昀知他所说,不仅是从雪岭二佛手下救了他,更是同意向朝廷隐瞒谢家与极乐天牵连一事,将一切都推到那燕世子的身上,当下便回道:
“好,那你现在便还罢。”
谢岑一愣:“你想我做什么?”
“天书一事纯属子虚乌有,便也同逍遥楼一起到此为止罢。”
谢岑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颔首道:
“如你所愿,我会守口如瓶。”
顿了顿,他问道:“我们何时回临安?”
“尽快吧,”裴昀道,“不过在此之前,容我先去一个地方。”
第103章 第五十章
姑苏城南三元坊,沧浪亭
不顾重重守卫阻拦,裴昀手持长剑一路杀进了门去,攀山过林,穿厅越榭,她一边应对着层出不穷的侍卫,一边气运丹田朗声道:
“颜玉央,出来!”
“我知道你还没离开!”
“今日我既上门来,你又何必再躲躲藏藏?”
“颜玉央你给我出来!”
“谁在喧哗!”
一片噪杂中,但见厅堂内走进一湖蓝长衫的儒雅男子,眉目间略有薄怒:
“我不是吩咐过,病人需要静养......昀儿,怎么是你?”
“四师伯?!”
来人正是大慈大悲千金手救必应。
“四师伯,你怎会在这里?”裴昀且惊且疑,“你不是说去漠北了吗?”
分神间手中长剑一顿,便有侍卫欲趁机上前将她拿下,救必应高声喝止,命众人退了下去。
“我之前的确是前往漠北寻药,药寻到后返回中原,又接到江南湖州石家来信,说是石家二郎被仇家罗刹娇娘打伤,瘫痪在床,奄奄一息,我便前往湖州救人。待石二郎伤势痊愈,我正欲离开石家之际,却是被颜玉央的手下找上了门来。”救必应微微一叹。
石家与那罗刹娇娘的恩怨裴昀在云中宴上偶有耳闻,四师伯素来救死扶伤,医者仁心,纵使东奔西跑,废寝忘食也是家常便饭,她知道自己本不该质疑,可最近发生了太多巧合之事,容不得她不多想。
挣扎片刻,她终是缓缓开口,试探问道:
“四师伯,这些年你可曾见过六师叔?”
“六师弟?”救必应一愣,而后摇了摇头,“自他与珍娘离谷之后,音讯全无,这十多年来我没再见过他一面。昀儿,莫非你见到六师弟了?”
裴昀心中稍定,颔首道:“是,我遇见了六师叔,但此事一言难尽,稍后我对四师伯你详述来龙去脉。四师伯你方才说病人,不知是指——”
“是颜玉央。”
“他如何病了?”
“不是新病却是旧疾,内伤外伤,也是一言难尽,”救必应长长一叹,“你若当真非知道不可,便听我细细告诉你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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