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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南北 第99节

作者:锦绣灰
“辽东兵败了。”
昔日大燕灭辽,尚留不少契丹遗民居于辽东,素来对燕廷心怀愤恨,此番蒙兀攻燕,辽人亦趁机起兵造反,意图光复故国。辽东乃燕人发源之地,不容有失,故开春之时,颜泰临便派兵四十万征讨叛乱,未曾想竟被叛军大败,几乎全军覆没。
如今辽东已失,两河成空,迁都一事,势在必行。
“此时此刻,他还惦记着皇位?”颜玉央只觉可笑至极,“便不怕步了南宋后尘吗?”
见他不为所动,威逼利诱不成,只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单文女顿了顿,柔声开口道:
“玦郎,之前你所求之事,王爷已松口了。池娘子虽未进府,然诞子有功,只要你肯向王爷服软认错,池娘子便可以侧妃之名入宗室玉牒,灵柩迁入祖陵。”
话说颜玉央之所以与颜泰临决裂,原因有二。
其一,当初颜泰临查到他与李无方里应外合,掉包赵韧之事,致使后来赵韧逃脱,重回临安,毁了颜泰临多年筹划。颜泰临因此发了雷霆之怒,驱逐了李无方,又命颜玉央出府离京,软禁于别院,非召不得回。
其二,便是颜玉央带回了池琳琅的骨灰,可颜泰临却连看都不屑多看一眼。
单文女语重心长道,“玦郎你虽一片孝心可表,然池娘子毕竟是汉人,而今王妃又健在,以正室之礼下葬,置王妃颜面于何地?昔日赵宋仁宗亦是在刘太后百年之后才认回生母,且忍耐一时,待你继任大统之时,什么封赏名分还不是探囊取物?”
“人已成灰,要封赏何用?宗室玉牒,好生恩赐吗?”颜玉央一掌将桌上茶杯拍得稀碎,怒极反笑,“她在世之时尚且不稀罕这些,如今又何必扰她清净?我不过是要他亲自在坟前祭拜一回罢了,连这一面他都不敢见吗?!”
少不更事时,他猜测过无数遍颜泰临与池琳琅之间的恩怨情仇,在救必应口中得知皮毛,却也不过是一段负心薄幸始乱终弃的寻常孽缘,不得见一丝一毫苦衷辛酸。逝者已逝,如何以命抵命?可到头来他却连一丝歉意悔恨都吝啬吗?
“你不必再说了,我不会回去。”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南北武林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颜泰临早已不再需要他了。
“玦郎,不要意气用事!”
单文女忍不住高声道:“留守燕京,与弃子无异,从此再无翻身之日。你我相识多年,我亲眼看着你从籍籍无名走到今天,难道你当真愿意为了与王爷逞一时之气,再被打回原形吗?你吃过的苦,受过的痛,又如何算?这些年你究竟在求什么?”
颜玉央闻言不禁沉默了。
自己这么多年来求什么?
求生吗?求死吗?求名利富贵吗?求一人心吗?求颜泰临的垂青么?
到头来只落得个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那你又在求什么?”他缓缓道,“这几年你在世子府中掌家理事,四方打点,长袖善舞,风头尽出,你是怕我被打回原形,还是你自己被打回原形?”
单文女情真意切道:“夫妻一体,荣辱与共,你我何分彼此?”
“你嫁的是靖南王世子,与我何干?”
颜玉央面无表情道:“你生母是汉人,自幼在冀国公府长大,受尽欺辱,艰难度日,为了生存,费尽心机,楚楚可怜面孔之下,生就一副蛇蝎心肠,此事本怨不得你。你煞费苦心攀龙附凤,当年一手设计了与颜琤的偶遇,明里暗里使尽手段让他倾心于你,他识人不清,看不穿你的手段把戏,痴心一片,临上战场还惦记着安排你的后路。我不是颜琤,让你进世子府之门,是为了完成颜琤的遗愿,但这并不代表我可以对你一忍再忍!”
“玦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从一开始便是奉了颜泰临之命来监视我的,”颜玉央冷笑道,“假太子一事,是你给颜泰临通风报信,这些年来三不五时的探望,也是替他来监视我的动向,如今他已决心弃我,你这马前卒自然也留之无用了。”
单文女眼含泪意,梨花带雨,纤细的身子如风中浮萍一般颤抖,哀声道:
“玦郎,是我不好,可是我别无选择啊!当初若非我答应王爷做他眼线,他是决计不会点头允许我过门的,再在冀国公府待下去,我只有死路一条!如此出卖于你,你当我不痛心疾首,不悔恨难当么?无论如何,是你将我救出火坑,给了我容身之所,我又岂是忘恩负义之人?那假太子一事,我当真是全不知情,不过是王爷逼问我你平日去向,我才被迫吐露的,若我知晓此事对你利害攸关,我是决计不会说的。我对天发誓,只此一件事对不起你,除此之外,我单文女无愧于心!”
“是么?”颜玉央顿了顿,突然提及了一件不相干之事,“听闻上个月府中的管家萨茉儿暴毙身亡了。”
单文女一愣,虽是不解,却还是擦了擦眼泪,柔声回道:“萨管家是夜半突然发病去世的,她无亲无友,我已做主将其下葬了。此乃小事一桩,我便没有告知玦郎,玦郎特意问起,莫非对她......?”
颜玉央不答,只反问道:“发病?当真是发病吗?到底是病还是毒?”
单文女皱眉:“什么毒?龙阿笑随你离开世子府后,府中已许久无人再误中毒了......”
“是巫毒。”
颜玉央缓缓道:“此毒乃旧日燕人秘术,分金木水火土五种,使人触之即亡,玄密非常,如今只有寥寥无几的萨满教人掌握。”
“这听起来好生可怖......”
“可怖吗?你的乳娘不正曾是萨满教的出马仙,而你身为她的弟子应当对此毒并不陌生,甚至使得出神入化才对。”
单文女一惊,急急辩解道:“什么?玦郎你误会我了,我从未听闻过什么萨满什么巫术,我更是从不会下毒害人,这其中定然是有何误会!”
颜玉央置之不理,兀自继续道:“萨茉儿当年本是王妃的贴身婢女,此番迁都,王妃不忍她留在燕京,故而想将她带在身边,却未想带你走,你心生嫉妒,故而赐了她数件首饰,当晚她便暴毙了,如此所使的乃是巫毒中的金术。”
“什么金术银术?”单文女苦笑道,“我不知究竟是何人在你面前嚼舌头根,陷害于我。纵你不认,我到底还是世子府的主子,现今你是要为了一个区区婢女,问我的罪吗?”
“你是否忘记了,这已不是你第一次动手了。上一次你使的是水术,用藏在手里的冰下毒,对象是谁,你可还记得么?”
单文女刹那间脸上血色尽失,知晓一切已再瞒不住他,犹自挣扎道:“不,我是逼不得已......”
“我知道,又是颜泰临指使你动的手,”颜玉央眉宇间一片冰寒,“彼时宗室朝臣皆出城至十里松林东狩,大小单后恐怕二王起事,以设宴为名召各府女眷入宫为质,你与单寿姑本就是被牺牲的弃子,但他知晓我绝不会拿阿英冒险,故而命你藉机除掉她,你的乳娘已将一切都招了。”
当初他在逍遥楼遇见上官尧,自他口中得知阿英逃离燕京的始末,注意到了一个细节,那便是她曾经中毒,此事后来从救必应之处也得到了证实。何人给她下毒?如何下毒?是内侍局,还是大汉军?或是其他人?直到上个月萨茉儿不明不白暴毙之后,一切真相才浮出水面,那下毒之人竟是眼前看似弱不禁风的国公府小姐。
“你的乳娘道,五行巫毒,以水术最为阴狠,下在女子身上,便叫其遭受世间最大的痛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即便侥幸救活,也终会落下病根残废。”
若非生死蛊与巫毒两相生克,若非彼时救必应就在她身边,一切会有什么后果,他简直不敢想像。
他已卑微至此,顺从如此,所求也不过保下这一人性命,到最后颜泰临连这一小小要求都不愿高抬贵手成全他么?
什么父子之情,什么功劳苦劳,到头来都是他的痴心妄想,他在那人眼中,由头到尾只是一条狗罢了!旁人养狗,狗若乖顺,兴许还能得几句赞许,几根肉骨,而他等到最后,也只能到杀吃烹肉,死无全尸罢了。
“玦郎!玦郎我错了!玦郎你原谅我这一次!”
单文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拽着颜玉央的衣摆,凄声哀求道,
“她没死不是吗?她还活着不是吗?你答应过琤郎要照顾我,你答应过他要娶我,你不可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她认识颜玉央许多年,她了解他,他看似心狠手辣,无心无情,实则最过心软,最过恋旧,对权势富贵毫不在意,单凭她是颜琤心爱之人这一点,她可以肆无忌惮的背叛他,出卖他,她笃定他绝不会对自己赶尽杀绝。但这一次,她隐约意识到,自己触及他的逆鳞了。
“我答应过他两件事,第一件我已经做不到了,第二件也无所谓做不做到了。”
颜玉央长叹了一声,轻声道,“你下去陪他罢。”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单文女忽觉腹中传来一阵绞痛,那痛楚转眼漫及全身,她不禁伏倒在地,吐出了一口黑血。
刚才那杯茶中有毒!
“你既用此毒害人,便也自行尝一尝这毒的滋味罢。”
“不要!求求你!玦郎,我错了,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单文女疼得满地打滚,汗湿衣衫,发髻凌乱,狼狈不堪,她不断□□着,哀求着,可颜玉央全然无动于衷。
渐渐的,那哀求声变成了凄厉的咒骂:
“颜玦!你以为你杀了我便能一了百了么?你得不到!你永远都得不到你想要的人!和我一样!你和我一样这辈子注定不得善终!你会死在这里,死在这里!哈哈哈哈——”
那咒骂声愈来愈弱,愈来愈低,到最后只剩下一片死寂。
颜玉央僵立在原地许久,缓缓踱步来到窗边,再次静静凝视着窗外那树怒放的寒梅,如同单文女从来不曾来过一般。
“死在这里,又有什么不好......”
他低声喃喃自语道。
此地有风,有梅,有月,有雪,有他的娘亲,有他这半辈子那么短暂却又快活的一段回忆,若能长眠此地,倒也无憾。
第113章 第七章
上元过后,裴昀开始亲自教导裴霖枪法。
枪乃百兵之王,合棍棒之长与利刃之锋,扎刺劈斩,招式多端,无论马战还是列阵,皆所向披靡。
裴家枪法,为裴家祖辈由古枪法所化,经沙场上千锤百炼而创,虽只有三十六式,却是变幻莫测,神化无穷。裴昀十四岁回到临安武威侯府,由其父裴安亲自教习,可以说习得裴家枪法,才算是真正裴家儿女。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对敌之际,无论徒手还是持兵刃,都力求放长击远。”
裴昀双手持长枪,枪杆对直臂骨,合力尽透枪尖,猝然向前一扎,如穿云破日,猎猎生风。“万里封侯!”
口中说着,裴昀随即手臂一震,枪尖急抖,梨花摆头,寒光照面。
“精忠报国!”
枪锋横扫,矮身劈拦。
“势如破竹!”
裴家枪法,一招一式皆取自名将典故,将昭昭青史融进一拦一拿一扎一扫之间,练得是枪法招式,更是碧血丹心。
接连示范三招,裴昀道:
“霖儿你来。”
裴霖颔首,提枪有模有样的出招。
“腰臂顺达,持枪尽根,再来!”
裴昀不断用枪杆调整裴霖的姿势,他一遍遍出枪,又一遍遍重来,寒冬时节,直练得满头大汗,热气腾身也咬牙坚持了下来。
裴霖天赋平平,但胜在吃苦耐劳,根基牢固,下盘稳健,力气也很是不小,裴昀不禁在这小少年反反覆覆出枪收枪的倔强身影中,隐约看到了大哥裴昊的影子。
昔日裴昊陪她练枪,与她对招,毕竟年长,总是赢多输少,可但凡他输掉一招半式,事后必会将那招私下里演练成千上百次。裴昀不只一次在夜半看见月下大哥那不知疲惫的身影,所谓勤能补拙,裴昊日后能在沙场上大展拳脚,立下赫赫战功,背后付出的艰辛不知有多少。
可惜英雄埋骨,他终是永远留在了南尖岭,而裴昀的枪法也只学到第二十四式,封狼居胥,此后最精妙的十二招却是未能得传。
而今,千军破虽失,枪法虽缺,然裴昊之子终也要继父志,传薪火,将裴家枪法与裴家祖训承袭下去,碧血丹心,光耀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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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岑进门之时,撞入眼帘的便是那二人长枪在手气势如虹的身影。一大一小,一师一徒,一板一眼,有模有样。
他不禁微微一笑,遣退了引路的婢女,拎着雕花木漆食盒施施然在一旁石桌椅畔坐了下来。
裴昀早便看见了来人,却不理不睬,兀自将今日的课业招式教导完毕,半个时辰后才嘱咐裴霖收势歇息。
她随手将长枪扔进不远处的兵器架,转头笑道:
“稀客啊,你怎么突然来了?”
她一身薄衫劲装,下摆尚且别在腰间,发丝尽束,鬓边微汗,背脊笔挺,身姿飒然,脚步利落地向谢岑走了过来。
“怎么,不欢迎?”
“无事不登三宝殿,还真不太欢迎。”
裴昀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裴霖亦紧随其后站定,老老实实对谢岑躬身行礼,唤道:
“见过谢叔叔。”
“好心当作驴肝肺,瞧瞧贤侄多懂礼数。”谢岑轻嗤了一声,打开了桌上的食盒,
“解娘子听闻令嫂乃是昔日城中裘家蜜饯铺的传人,有心求教,托我带了几道新制的点心蜜饯请夫人品评。还有她见你上次颇为偏爱肉燕,又亲手做了一回,一并赠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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