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安乐坊,多富贵之人,一件小小的当街斗殴案件,那巡坊御史和巡街武侯们,不敢让这样的小事惊扰了往来贵人。
苦主被带走了,十几个人证被带走了。
十几个武侯带着一群编外的‘地里鬼’,散去了大街小巷,装模作样的缉捕刚才逃逸的嫌犯。
而嫌犯,此刻已经回到了醉仙居。
醉仙居的后院,一颗掉光了叶子的大梧桐树后面,卢仚披散长发,裹着一件白色斗篷,脸上戴着一张光溜溜的白板面具,犹如一条幽灵,静静的站在树下。
刚刚大街上的纷扰,没能惊动醉仙居里的客人。
尤其是顶楼卢氏族学的那些先生、学生们,依旧热热闹闹的,隐隐还能听到卢俊在引吭高歌,他正在唱《卸罗袍》!
这首曲子,大致描述的是‘朝堂有奸人’,‘君子怀才不遇、被逼挂印弃官’的故事。
“这曲子,蛮符合他的心境。”卢仚轻笑。
卢俊当年也是莱国公府‘举孝廉’推上去的族中精英,曾经做过一方大员的。
奈何他在任上,公库钱粮出了大纰漏,一番牵扯下来,他最终被逼辞官退休。
如今,他只能在卢氏族学厮混。
曾经威风八面的牧民主官,如今却成了一个每个月干领一份钱粮的教书先生。
“也是曾经体面过的人。”卢仚双手揣在袖子里,喃喃道:“白家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不顾师生情分,不顾自身体面,在族学中欺凌一个孤苦无依的本家学生呢?”
卢仚身后,一个低沉浑厚,犹如猛虎喘息的声音响起:“仚哥,刚刚他已经如厕三次。但是今年,他每次如厕,都有两个小厮贴身搀扶着。再想让他摔跤,怕是没这么容易了。”
卢仚用力摇头,头上发丝在寒风中狂舞。
“前三年,要顾及这个,顾及那个,所以他断腿,都是摔啊、滑啊、失足啊,尽是意外。”
“今年不同了,我想要让他的腿,断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等他们下来,让人正面冲撞,当众打断他的两条腿。声音大一点对周边人说,是因为他做了见不得人的亏心事,所以才惹来这顿打。”
那低沉的声音好奇的问卢仚:“要不要讲明是什么亏心事?”
卢仚头也不回的往身后踹了一脚:“夯货,说这么明白干什么?就是要说得含含糊糊、晦涩不明,让其他人去揣测嘛。”
“他做了亏心事,可以是半夜爬寡妇墙头,或者小巷子里侵扰未成年,又或者勾搭有夫之妇,甚至是勾搭有妇之夫,随便让人家去揣测嘛。”
“他坏了我四年名声,总要一报还一报。”
面具下,卢仚笑得很灿烂。
藏在卢仚身后阴影中的那人就‘呼呼呼’的笑了几声,隐隐可见一条极其魁梧的身影,犹如一座小山一样,极力的缩在墙角下。
风一阵阵吹过。
醉仙居里面,酒香、肉香随风飘扬。
七层楼里,每一层楼阁中,都点了大量的炭火盆。
寒风吹过醉仙居,飘到后院的时候,寒风都有点燥热了。
卢仚和身后的人静静的站在黑暗角落里,静静的吹着风。
猛不丁的,当面吹来的风中,一抹极轻、极淡,但是阴寒刺骨的气息幽幽的侵了过来。
隐隐的,卢仚听到了一声凄婉入骨的笑声。
卢仚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他猛地抬起头朝着醉仙居望了一眼,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一抹流风一般淡淡的青气凭空而生。
‘呼’!
卢仚身边一道小小的旋风平地而起,卷起了片片积雪。
卢仚身后庞大的身影同时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急促的咕哝道:“仚哥,不对劲,我心口汗毛发炸,我十岁的时候,跟着阿爸去狩猎,碰到那头山魈王,才有这感觉。”
“那一次,阿爸带去的族人死了一百多人!”
“撤!”卢仚用力一挥手:“今天,算他命好。过些天再计较。”
卢仚快步向醉仙居后门一溜烟窜去。
隐隐听到卢仚在嘟囔:“反正腿长在他身上,跑不了。”
他身后高过一丈的魁伟身影,亦步亦趋的,同样落地无声的紧跟在他身后。
院子的各处角落里,别有七八条人影窜了出来,一溜烟的跟上,悄无声息的开了后门,窜进了醉仙居后面的小巷中。
风吹过,刚刚卢仚藏身的大树后方,一个婉转哀凉的女子声音幽幽响起。
“相公,我们……嗯?”
挂在醉仙楼高处的几盏红灯笼摇晃着,黯淡的灯光照进了后院。
大树下方,一抹红色的绣花鞋一闪而过。
那柔媚入骨的声音幽幽叹息着:“走了一个相公,还有这么多相公。认真挑,慢慢挑。相公,我们配对耍子来?”
卢仚裹着白色大斗篷,披散着长发,头上戴了一顶暖帽,遮挡住了大半张面颊,从醉仙居后方绕了出来,回到了刚才有人碰瓷他的大街上。
这里人流熙攘,灯火明亮。
刚刚那股子侵蚀力可怕,宛如水银一样想要从他每个毛孔中硬生生钻进去,让他五脏六腑都被寒气刺得生痛的阴寒气息,消失了。
卢仚喘了一大口气,腾腾白气喷出去老远。
他惊骇未定的朝着醉仙居看了一眼,喃喃道:“什么鬼?这,不是正常东西。这……”
卢仚自言自语一句话还没说完,前方数十丈外,名列镐京三十六名楼的琼花阁顶楼,一声怒叱宛如雷霆炸开,吼声震动了小半个安乐坊。
“何方妖人,胆敢作祟!”
一声巨响,琼花阁顶楼的小半个楼层被炸开,无数破砖碎瓦从高处落下,几个身穿黑色劲装,上半身着鱼鳞半身甲,腰间佩刀的魁梧汉子,簇拥着两条人影从高空一跃而下。
卢仚眸子里青气流转,瞬间看清了那两条被搀扶着的人影模样。
一个正是白邛。
另外一个身穿浅红色长袍,腰间系着犀角带的中年男子,卢仚也认识!
这厮,正是安乐坊的坊令贺钧,安乐坊级别最高的行政主官,也是安乐坊这长宽百来里的地面,近百万子民的牧民官!
过去三年,每到年底,都有贼人侵入天恩侯府,从胡夫人的私库中窃取大量的钱财。
为了这盗窃案,过去三年,胡夫人将安乐坊令衙门搅扰得不得安宁。
贺钧曾经数次带着下属,灰溜溜的跑到天恩侯府登门赔罪。
天恩侯夫人大闹安乐坊令衙门,这已经是这几年安乐坊上下津津乐道的趣闻,贺钧登门的那几次,卢仚和其他卢氏的年轻人,还专门在门口围观过!
“白邛!”
“贺钧!”
“碰瓷的苦主,见义勇为的人证,还有及时赶到的巡坊御史、巡街武侯!”
卢仚的脸抽动了一下,深深的盯了贺钧一眼。
他就发现了,贺钧的脸色不对。
年近四十,平日里保养得极好,皮肤油光水滑犹如一颗嫩桃子的贺钧,此刻却干瘪得好好似暴晒了一天的茄子。
他脸上的皮肤干瘪,额头上可见无数条细细的皱纹。
他红润的嘴唇发青,眼眶凹陷,眼袋漆黑,身体哆嗦着,软塌塌的被两名劲装大汉搀扶着,一副常年酒色过度、身体亏虚的模样。
更让人诧异的是,卢仚眼尖,他看到了大街上普通人没能注意到的细节。
贺钧身上的红色长袍,前摆的部位湿了一大片,他被人带着从高楼上跳下来,滴滴答答的水滴一路顺着衣摆落下,在地上洒了一大片。
卢仚停下脚步,一步一步后退,向着远离白邛、贺钧的方向退走。
琼花阁内,无数男男女女在嘶声惊呼,有衣饰华丽的男子在护卫的簇拥下,狼狈的从大门窜了出来。
楼顶,一名身穿白色长衫,手持一柄折扇的秀雅男子正大声呵斥,如雷霆一般响亮的咆哮声,正是从他嘴里发出。
他身形如龙,脚踏琼花阁的屋顶不断折射闪退。
他手中那副山水画面的折扇,不断发出‘嘭嘭’巨响,每一击都带起一道湍急的狂风轰向已经崩塌的顶楼房间。
也看不清他究竟是在和谁动手。
他的对手一直藏在那不断崩塌的房间里,并没有露出面来。
秀雅男子面皮通红,头顶热气化为白色蒸汽冉冉升起,冲起来能有一丈多高。
“血气狼烟,起码是拓脉十二重的修为。”
卢仚看着那男子头顶的白色蒸汽,喃喃道:“这是一把好手,莱国公府里的家将,一般也就是这种水平。他在和谁打?”
寒风当面吹来。
卢仚又朝白邛、贺钧看了一眼。
白邛和贺钧一样,都是一副被太阳暴晒后脱水的模样。
只是,他的境况比贺钧更惨。
卢仚清楚的看到,白邛胸口的衣衫破碎,他的左侧心脏部位,有半只细小的青色手印。
那手印青中发黑,好似烧红的烙铁烙过一样,手印陷入他皮肉能有一厘深。
白邛已经昏厥过去,从他嘴里不断有青黑色的血水喷出。
他的伤,显然比贺钧更严重了许多。
卢仚轻轻摇头,加快了后退的脚步。
寒风中,突然有轻笑声传来:“相公……”
柔媚的笑声,似乎只有卢仚一人听到。
卢仚脸色一变。
琼花阁楼顶,正大吼攻击的秀雅男子一声惨嚎,也没看清他究竟被什么攻击了,他就大口吐着血,一头从楼顶栽了下来,大头朝下栽在了地面上。
‘咔嚓’!
男子颈骨折断的声音,小半条大街的人,倒是听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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