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阎这声音厚沉洪亮,如钟如磬,纵使佩玖两脚生风似的快,耳朵还是没能逃过。顿时一抹羞赧浮上面颊,只觉炙热滚烫。
从穆伯伯和娘的房里跑回汀兰阁时,恰巧可路过玉泽苑。佩玖小兔似的跑着,就听到旁边一声唤。
“玖儿!”
佩玖回头,见是穆景行,只得驻下了步子,转身快速在脸上抹了几下,生怕先前哭过的样子被穆景行看出。
听到穆景行的脚步走至跟前儿了,佩玖也笑嘻嘻的转回头来,唤了声:“大哥。”
听到这声“大哥”,穆景行不由得发怔。这么好听的话,他已好几日未听到过了,佩玖这是当真不生他的气了?
“玖儿,你……”穆景行想问她是否真的不气了,可又觉得问了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便转了个话锋,问道:“你这是去做什么,跑的这么快?”
这问题,佩玖有些不想答,便笑着反问:“大哥又是站在院子里做什么?”毕竟他先前若在屋里,也不会看到她了。
穆景行脸上冷了下,他也不想答这问题。他总不能如实相告,他是去看她了,发现她不在房里,便只好一直在这等着她回来,佯作巧合。
见大哥不说话,佩玖也不想细究,倒是突然想起另一件要事来。便紧张的咽了咽,极认真的看着穆景行,问道:“大哥,玖儿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想清楚了再回答好吗?”
她这般郑重,穆景行突然有些看不透了,好奇道:“你想问什么?”
迟疑片刻,佩玖重又捊了捊话意,才谨慎又羞怯的问出了口:“若是玖儿与大哥的关系,可以更进一步……大哥可乐意?”
是的,她想到了穆伯伯方才说的,要寻个日子将她录入穆家族谱之事。
之前总是她在拒绝,并不知大哥与樱雪是否欢迎,所以她想旁敲侧击的探一探他们心意。
第64章
春风骀荡, 吹拂着佩玖鬓边的碎发飘摇。
那柔顺的青丝时而拂上眼帘, 与长长的睫羽交合。时而拂至腮边, 在白腻的肌肤上撩出一小朵粉云。时而又拂到唇上, 贪慕的流连在红菱似的唇瓣儿间……
惹得人妒媢丛生。
就痴痴的凝着这幕, 穆景行良久未回话。
“大哥?”
佩玖又唤了声, 穆景行才好似幡然醒来。接着便不自禁的咽了口, 不知何来的回甘生津之意。
她突然问他这种话,显然是听到了他昨夜的那些念叨。不过在穆景行看来,佩玖非但没有畏怯之意, 似乎……似乎还对此有所期待?
若真如此,穆景行倒很是庆幸。庆幸佩玖昨日醉酒,庆幸自己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 更庆幸佩玖听到了。
“玖儿, 你……你可是知道了什么?”穆景行小心翼翼的试探。
佩玖眼中一怔,大哥说这话, 倒好似他也知道了什么是的。她素来知道许多事都逃不过大哥的法眼, 却也未料到果真凡事如此。
这样一来, 佩玖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心忖着穆伯伯也只是堪堪才说挑个吉日, 并没定好具体日子。再说还是笑着说的, 谁又知是不是打趣逗她的话呢?
她不该如此就急着当真的, 还认认真真的来问大哥……
想到这儿,佩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蠢,略显羞涩的低了低头, “没, 没什么,还是等日后再说吧。玖儿先回去了。”说罢,佩玖便抬脚往隔壁去了,始终没有再抬起头来看大哥一眼。
望着那个荏弱的身影轻轻跑开,穆景行的眉心骤然跳了下。
她真的听到了。
回了房,穆景行将床前的帐幔拉上,端坐于床前,静静冥思。
厚厚的锦缎帐幔恰到好处的隔绝了正盛的金阳,帐子内黯淡无光,最适宜将没头绪的事情捊扯个明白。
佩玖已至十六,正是碧玉年华,父亲与继母之前一直在尽心为她物色良人,张罗亲事。自从那日他将这担子挑了过来,他们才稍稍消停了些。
可是他能拖一月、两月,却绝非长久之计。
之前他不敢对父亲与继母提及心事,除了怕他们不同意外,更多的还是怕吓到佩玖。他原是想着徐图缓进,先加深佩玖对他的依赖,再谋其它。
而如今,佩玖竟意外听到了他的心意,且并不抗拒!
如此,是否到了该向父亲提及的时候?
说起来,佩玖虽打四岁半就跟着继母进了将军府的门,但一未拜祭过穆家先祖,二未将名字录入穆氏族谱,三未改口喊穆阎为父亲。
这“继妹”也不过就是个口头上的说辞,从未正式入了穆家的门。
如此,他与佩玖之事,便也算不得什么违背伦常。
想及此,穆景行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削薄的唇角微微翘起,明媚的似能照亮帐子里的黯淡。
他蓦地将手伸入软枕下摸了摸,摸出一方帕子,正是佩玖那日用过的那块儿。即便后来放在书房险些被佩玖发现,可他还是没忍心将它扔了。
穆景行一手握着那帕子,一手在上面轻抚。绵绵软软,好似那晚握着玖儿的手。他突然摇摇头,自嘲的笑笑,将帕子又放了回去。
他这是痴傻了么?竟对着一个死物视若珍宝。
可笑,可笑。
穆景行起身,撩开帐幔,顿时被那耀眼的金光刺了下!他伸手遮挡在眼前,那金线从指缝儿间穿过。
他缓缓将手移开,逐渐适应了那光,那亮。他笑笑,未来的路,他终于看清了。
他明日同父亲一同下早朝后,便要向父亲提及此事。成败在此一举,然而他没有败的余地。
他的底限是玖儿,他的命也是玖儿。
***
翌日早朝,梁文帝端坐于龙椅上,百官下跪,山呼万岁。
梁文帝着众卿免礼。
如每日早朝一样,臣子们依官阶纷纷上奏自己所掌之事,或需批复的,或需示下的,有序进行。
轮到兵部尚书曹衍时,曹衍神色凝重的将夜半收到的八百里加急呈上。
梁文帝阅过后,竟是双手微微发颤。他将手中文书放下,神色略显惶惶:“北境又起动荡,且这回羯人勾结了鲜卑、匈奴,三方联手,来势汹汹……”
说罢,他求助般扫一眼台下,“众卿可有何良策应对?”
圣上面庞圆润且保养得当,故而四十有六的年纪也看不出半点儿衰颓之相。倒是今日一着急,额前眼尾沟壑丛生,显露出些许苍老之态。
穆阎眉头深蹙,心道胡人尤擅骑射,若非他那年膝部落了伤,太医嘱咐他切不可再骑快马,他倒是真想再披战甲,再握战刀,亲自上阵教训一下那些宵小!
伤痛事小,他可以不在意。然而却总有人替他在意着。
“臣愿为陛下效劳!”穆阎出列,拱手跪地。
果不其然,曹衍见状立马也跪了地:“陛下!穆将军虽战功彪炳,能征惯战,但自将军膝骨受伤,便不适宜再骑马带兵!”
穆阎心下笑笑,面上却是未表现出来。这个老东西,整日里拿他这点儿伤作话头,就是不想看着穆家频立汗马功绩,成为举国军事上的唯一倚仗罢了!
“是啊,穆将军忠君爱国一片赤诚之心,朕是明白的,可也还是要兼顾着自个儿身体。”梁文帝虚伸着手指,点了点穆阎,显露出对爱将的关切疼惜之情。他虽比穆阎年长五载,但穆阎这二十年在战场上,身体糟的厉害。
穆阎谢恩后默默退回原位,面上毫无波澜。头几年遇到类似状况他还辩驳几句,心下不甘,现在也倒觉得还好。家有美眷,又有众多子女,如今还添了宝儿,正是惜命惜福的大好时候。
既然有人爱给他使绊子,不想让他再披战甲,那他也乐得个清闲。况且下一代也起来了,自有能人接他的班儿。
梁文帝再扫视一圈台下,似有不豫之色:“难道满朝文武,就只有穆将军一人愿意为朕分忧吗?”
说罢,梁文帝的视线落在曹衍身上。每回曹衍拦阻旁人倒是拦的利索,可他兵部又不见有何良将举荐!
曹衍抬头与圣上对了眼,立马躬身禀道:“陛下,穆将军身体不宜骑马带兵,明威将军季刚又痛失爱女,其它几位将军或老或久伤未愈……微臣倒觉得,不如此次还是让穆济文与穆济武两位将军带兵。”
“当初二位将军初捷,便获封了定远将军和宁远将军,使得朝中老将多有不服。如今国防有难,恰恰也是他们展露拳脚,奠定功勋的良机!”
说完这话,曹衍侧头瞥了眼穆阎,果真见穆阎蹙起了眉头。不由得窃笑。
穆阎的确是愁。一来是为两个侄儿担忧,毕竟他们上回带兵只是对阵一方,此次却是三方联手,他们应付起来怕是不容易。二来也是琢磨不透曹衍这老匹夫的心思,明明不喜看他们穆家矜功负胜的脸嘴,这会儿怎么又殷勤举荐起了穆家儿郎?
圣上捊了把胡子,心下觉得此提议甚是有理,便也看向穆阎。“穆将军,你的两位侄儿如今不在朝上,你意下如何?”
自古以来,从无哪位武将是先打退堂鼓的,故而穆阎痛快出列,拱手回禀:“蒙圣上信赖,臣笃信臣的两位侄儿定能堪此重任,不负圣恩!”
听闻此言,梁文帝终是额间愁云散去,捊着胡子启口大笑,“好好好!朕这便拟旨,着穆家两位小将军再赴北境!”
之后又议了几桩小事,便退了朝。退朝时众臣亦是以官阶高低依序出午门,一出午门,穆景行便疾走几步追上父亲。
“父亲,此事定有蹊跷。”穆景行贴在父亲身旁边走边道,同时也与其它大臣们拉开些距离,脸上佯作若无其事。
穆阎也未侧头看儿子,好似寻常唠家常般并行走着,口中却放低声量骂道:“曹衍那老东西,能安好心思就奇了!”
兵部尚书曹衍,与穆阎称得上是十多年的宿敌。便是十年前穆阎那次被骗回京险些丢命,亦是脱不了此人的设局。若非菁娘仗义相救,怕是换个胆小的早将他卖了。
这恩,穆阎能记一辈子。这仇,穆阎也能记上一辈子。
穆景行自也听父亲提过那些旧事,知父亲定又想起自己当年受诓,便宽慰道:“父亲大可放心,儿子定会叮嘱好济文济武,不管旁人如何唆摆,他们只需一心盯于战事,其它一概不管即可。穆家不怕真刀真枪,也不怕暗剑伤人,咱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了!”
听儿子如此一说,穆阎也宽下心来笑笑,一脸春风。
顿了顿,眼看快走到停放马车之处了,穆景行才又提道:“对了父亲,儿子还有一事想与您商议。”
“何事?”穆阎侧头看一眼儿子,多少有些意外他言辞间的拘谨。
“父亲,此事事关重大,且又说来话长,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故而不宜在此处道,也不宜在家中道。”
穆阎的脚下不由得放慢了些,眉间更添疑惑,审视的打量了眼穆景行,最后笑笑:“好!你我父子也许久未曾举杯同饮了,过会儿回府换下朝服,咱们爷俩儿去望江楼吃酒去!”
见父亲如此安排,穆景行的脸上也瞬间绽出一抹明媚,忙道:“好!”
他想着有些话的确不适宜干巴巴的说,不尴尬也变的尴尬了。若是先与父亲饮上几杯,待氛围融洽,再慢慢提起,胜算便要大上许多。
父子二人各自上了马车,一前一后行在长街上。
回到将军府后,穆阎先叫来穆济文穆济武兄弟,将今日朝堂上的事说给二人听。穆济文穆济武兄弟俩正是热血沸腾的年纪,加之民间威望莫名的高,更增了二人对功名的向往。一听此事,便高兴的不得了!
穆景行这厢回玉泽苑去换下朝服,路过花窗时情不自禁的就往隔壁的汀兰阁望去。果真看到佩玖正在园子里莳花弄草。
如今春风和暖,汀兰阁的园子里正是蕃庑茂密,奇花烂漫,一片旖旎从风。隔着花窗赏花,便好似水中赏月,朦胧意境更添唯美。
且花窗那头又岂止花团锦簇?环姿艳逸,人比花娇。
“见过大公子。”
正恍神儿间,穆景行看到香筠隔着花窗给自己行礼。嘴角不由得抽了抽,心下暗自窘迫。
转瞬,他便掩下那抹不自在,大方的绕过月拱门来到汀兰阁,笑着道:“玖儿,你新移来的那几株牡丹竟也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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