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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她准备的好躯壳(出书版) 第26节

作者:何袜皮
陈姨也跟着站了起来,对着王克飞的后背说道:“请等一下,王探长。”
王克飞站住了脚步,但没有转过身。
“在火灾发生的晚上,小山也不见了,再没有人见过她。后来还是我和几个邻居葬了玉兰。您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
王克飞愣了愣,随后摇了摇头。
“噢,”陈姨的脸上显出一丝失望,又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说道,“但是,我倒并不是太担心她。因为我知道,扛过打胎药的娃啊,生命总是格外顽强。”
第48章
王克飞走在回警局的路上,大脑一片芜杂。
周福根勒索信中所提到的过去,算是解开谜底了。海默的童年不仅有一个妓女母亲、坐牢的酒鬼父亲,她自己也因为被茶楼老板玷污,而一直遭到整条街上的人的耻笑鄙视。这种耻辱感这么多年一直跟随着她吗?周福根为了得到凤冠,竟然威胁要重新揭开这血淋淋的伤疤,并把它公之于众。当她发现自己这次终究躲不过去了,她还能怎么办?
王克飞的直觉已经捕捉到了一些可怕的东西,但他的眼睛却还看不清楚它们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海默身边的人都死了?为什么他们都遭遇了不幸?
海默的生母和玷污过她的蔡老板都丧生于大火之中;那个男孩临上场时巧合地呕吐昏迷;冯美云在去监狱探视过周福根后的当天下午,意外去世;而那时,陈家女佣也因呕吐不得不离开陈家;四年后,周福根也被劫匪杀死……
可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他依然想不通,他的眼前是浓浓的迷雾。
王克飞用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同事都下班了,只有空荡荡的桌椅。明天就要交报告了。他在写字桌前坐了下来,身心疲惫,只有大脑在亢奋地运转着,仿佛一台失控的机器。
他还剩下一个晚上来完成这份报告。可是写什么呢?噢,对——是谁杀了陈海默?
是周福根杀死了陈海默,这是标准答案。题目和答案都有了,他要完成的只是填写一个解题过程。
他拿起钢笔,蘸了蘸墨水。
陈海默在童年时饱受周福根的虐待。周福根因为从玉兰手上得不到钱,失手打死了玉兰。他害怕被追责,恶意纵火,烧掉了茶楼,致使几十人死伤,也让周围的商户、居民蒙受巨大的损失。他提前出狱后故技重施,向海默要钱。周福根以为海默可以从选美中赚到很多钱,当海默无力支付时,他认为她故意不给。愿望得不到满足,他就在一次会面时杀死了女儿。
报告的重点是周福根。
王克飞要像一个优秀的心理分析师一样,把他刻画成一个生性残暴的丈夫、自私奸诈的父亲、嗜酒如命的酒鬼、穷途末路的赌徒。一个低等动物,没有人性可言,体验不到人类高级的情感,只有来自本能的个人利益。
他因为得不到自己想要的而愤怒、愤怒、愤怒……
在纸上写下三遍“愤怒”后,王克飞猛然意识到他写不下去了。一笔画掉了全部的内容,他在胸口闷闷地吼了一声,把钢笔掷到了地上。
不!福根没有杀死陈海默!
可是谁呢?谁会是凶手呢?
答案仿佛就在眼前。不在这张报告纸上,而是在自己的眼前,只是隔着一层迷雾。他努力想要看清楚那个影影绰绰的身影,他或许已经猜到了站在迷雾背后的那个人是谁。但是这一切不可理喻,像占卜一样疯狂。
这时,王克飞的眼睛又瞟到了手边的一张报纸。十多年前的一期《申报》报道了火灾,并刊登了一张火灾前的斐夏路的街景。
黑白老照片是一个美国传教士由西向东拍摄的。照片虽然模糊,却依稀可见位于街道右边的茶楼。照片摄于一个冬天,街上的人都穿着棉袄,行色匆匆。
王克飞把报纸举到眼前。茶楼旁边一个黑洞洞的小门应该是陈姨当年的家。隔了陈姨家的是另一个更宽阔的店面,上面挂了一块木牌:吴派名医。旁边一列竖字,如果仔细看,还能辨认出来:熊氏药房。
王克飞感觉脑子里一根神经抽了一下,浑身打了一个激灵。熊正林的爷爷是熊南山!黄太太第一次见面时就说过。
那团迷雾瞬间散去,快得让王克飞来不及闭上眼睛。
一个死结突然解开了,让王克飞还来不及抓住那些散落的线头。
处女!那个尸体还是处女!
陈姨说过,蔡老板性侵了陈海默!
他终于睁开眼睛。那些矛盾的、凌乱的、过时的碎片,拼凑出一个完整的陈海默。她不再是王克飞见过的女大学生,而是另外一个女人。她的面目因为这扭曲的拼图线条而显得狰狞。
王克飞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内心。他已经知道答案了,或许比他自己以为的更早知道答案。当他以调查周福根的名义一遍遍问着别人那些问题时,他或许已经知道了答案。
王克飞走到了三楼的窗边。天边有一道曙光,像要冲破这浓重的黑暗,可夜色依然强大。光明是如此无力,只停留在城市的地平线上。
可是那样的话,黄君梅在哪儿呢?
王克飞用双手盖住酸涩的眼睛,疼痛感一次次冲击他的脑门。他真希望这一切只是噩梦一场。
两个小时后,老章走进办公室。他看到王克飞怔怔地坐在桌前,头发蓬乱,胡子拉碴,一言不发。
“你的报告写完了吗?”老章顺手从地板上捡起一支钢笔,问道。
“我没写……”王克飞嗓音沙哑地喃喃道,“老章啊,我不能再说假话了……”
“什么?你一个字没写?”老章大吼一声,抓起了桌上的报告纸,上面只有一些胡乱涂抹的线条,“你小子不想活了啊!”
“我先得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
“晚些再说。”
“不行!你哪儿都不能去!”
但这时王克飞已经站了起来,他撞倒老章,夺门而出。
第49章
王克飞再次来到了封浜村。但这次他没有去铁轨边,而是直接走进了他从没到过的村子。一条窄窄的小河穿过村庄。他的到来吸引了村民们的注意:在田间站着的一个孩子瞪着他;俯身在河水中洗衣服的妇人们抬起眼睛,就连刚挑着扁担上了桥的老人也停下了脚步。
封浜村给王克飞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是个美丽的哑巴,在烈日下死一般地寂静,感受不到一丝生机。
王克飞走向树荫下安静纳凉的两个男人,向他们打听村里有没有一个叫谢柳娥的姑娘。
“你说的是谢家的大闺女吧?”年轻人指指小坡下面河边的一栋平房,“今天骨灰被送回来咯。”
他又把头转向身边的老头说道:“我早说过啦,这玩意儿治不好,去了上海也没用。”
那个干瘦的老头面无表情地倚靠在竹椅上,自言自语道:“封浜啊封浜,千百年来都是风调雨顺的,可是它来了!它来了!”
“他的儿子和孙女都因为瘟疫死了。”年轻男子对王克飞小声说道。
“瘟疫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王克飞问。
“今年初夏,有人说是那些逃难的人带过来的。它先到了邻村。我们三天两头听见出丧的哭声经过,心底也很惧怕,但最终,它真的来了。”
他们说的是这场入夏后暴发的瘟疫,随着灾民的流动而向江浙沪蔓延,霍乱、疟疾、乙脑轮番攻击。有人说它像一场肆虐的大火,从郊县的一个镇,烧到了另一个,势不可当。
这时,其他一些人也围了上来,有男有女。
“你看不见它,永远不知道它进了谁家的门。有时候一觉醒来,它就在你身上了。”一个背篓里背着婴孩的女人眼睛红红地说道。
“先是呕吐,似乎也没什么,可就是停不下来,有的人不出一天一夜就死了……”一个赤足、光头的男子说道。他说到“死”字时声音已经低得听不见。
“我见过一个人死的样子,整张脸和十指都是皱巴巴的,好像被榨干了水分。”一个年轻男孩指指自己的头,他身形消瘦,胸前的肋骨条条分明。
一时间哀恸和绝望的情绪包围了王克飞。他好不容易从绝望的人群中挣脱出来,向小河边的那户人家跑去。快接近谢家时,他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哭声,让他毛骨悚然。
他在坡上停住脚步,只见五六个披麻戴孝的人从谢家边哭边走了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捧着一个蓝色骨灰盒。他们沿着河边远去了。
王克飞这才走进谢家,看到厅里只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还跪在草垫上。
女孩看到王克飞,慌忙爬了起来。她穿着白色寿衣,齐耳短发上戴了一朵小白花,眼睛哭得红肿。
“您找谁?”她面露惊恐。
王克飞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把目光投向放在正对大门桌子上的画像。画像上的女孩,和海默、黄君梅一样年轻。她的脸庞宽阔,扎着一条粗粗的麻花辫,笑容淳朴。这时,临河的窗户开着,有穿堂风吹过,带来一丝清凉。
小女孩似乎明白了一些。她回头看了看照片说:“这是我的大姐,今天骨灰刚从上海送回来。您认识她吗?”
王克飞点了点头,问:“是熊医生带她走的吗?”
女孩“嗯”了一声。
“她和熊医生怎么认识的?”
“熊大夫和我家熟。他几年前就偶尔会来村里,给大家带一些药。瘟疫发生的这几个月,他来得更多了,有时候周末晚上不回去,也会住在我家。”女孩吐字清晰,让王克飞不禁想象她的大姐说话是什么样子。
“她是什么时候生病的?”
“就在她跟熊医生走的前几天,她开始呕吐、拉肚子,爸妈就知道不好了……每个人刚开始都是这样……”女孩的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是她自己跟熊医生走的吗?”
“我们都知道这个病有多可怕……熊医生怜悯姐姐,说起有种新的药也许可以保命,但他必须把她带回医院隔离。爸妈犹豫,姐姐坚持要跟熊医生走。其实啊……”她走到桌边,用手轻轻摩挲画像的相框,“熊医生让姐姐做什么,她都会听他的。姐姐听说熊医生喜欢短发的女孩,把自己长到屁股的长头发都剪了呢。熊医生不在时,姐姐有时都懒得开口说话,只有到了每个周末,她才又活了过来似的。”
“她是哪天被接走的?”
“8月2号晚上。”
“走的那天是什么打扮?”
“换上了熊医生给她买的新裙子和新鞋子。她别提有多开心了。我妈笑她,像要出门去旅行似的。”女孩又抹了抹眼泪。
“她左手中指上有一个伤口吗?”王克飞急着问。
“姐姐发病前两天切菜,不小心在手指上切了很深的一道口子,”女孩抬起盈满泪水的眼睛,问,“可是……您是怎么知道的?您为什么要问这些事呢?”
王克飞走向窗边,望着绿色的小河,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他仿佛看见一个刚剪了短发的女孩坐在窗前,朝思暮想着她的心上人。可是,她怎么会猜到自己的结局呢?
“我也许不应该哭,”女孩在王克飞的身后,哽咽道,“至少,姐姐死前是开心的。她其实压根不在乎活多久,因为,只有和熊医生在一起时,她才是活着的。”
一切都是真的了。
王克飞的心因为恐惧而震颤。
第50章
王克飞看着车窗外飞驰后退的景色。他感觉自己正坐在一列火车上,驶向一个他没有计划,也不愿意到达的目的地。他有一些眩晕和失重。但一切都晚了!他已经无法下车,也无法抗拒这车速。
他的眼前出现那扇牢不可破的绿色铁门,上面挂着刺眼的红色警示牌:隔离区域,禁止入内。
谢柳娥已经在铁轨上死了,那么骨灰盒里的是谁?王克飞不敢想下去,这个可怕又大胆的念头像一片乌云遮住了他所有的意识。他觉得胸口很闷,难以呼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突然那么想念那个曾在他枕头上留下茉莉花香的女孩。
进入上海市内后,静安寺路上开始塞车,喇叭声此起彼伏。
“怎么了?”王克飞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大声问疏导交通的警察。
“前方发生一起交通事故,一个灾民乱穿马路被轧死了。”警察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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