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天下有两个最有威望的“杜公”,一个是杜甫,以一己之力提振河北学政,近二十年间河北的进士、举人多出自他门下,被称为“杜范阳”、“杜文公”;另一个便是杜五郎了,因闲居于少陵原,遂自号“少陵野老”,世称“杜樊川”、“棠戊先生”。
“阿嚏。”
这日,杜五郎重重打了个喷嚏,正想着是谁在念叨自己,便得知李祚与杜菁带着孩子们又回少陵原了。
见了女儿与外孙们,杜五郎心中欢喜,到菜园中摘了新鲜蔬果,又做了几道新菜。
才坐下,李祚就说了一个坏消息。
“丈翁,高仙芝上了表,请伐大食,以震慑西域诸国,迫使他们孤立吐蕃。此战,我欲往安西挂帅……”
“不可。”
杜五郎不等李祚说完便摇头反对,道:“这仗,高仙芝自然能打,哪需你指手划脚。”
从多年前开始,薛白就在安西建了新的军工场,生产火器,之后又在安西大力军屯,让士卒们种植高产作物,通过这种种迹象,有心人早就意识到早晚要西征。
如今,前期准备已颇获成效,大唐国力鼎盛,粮草充沛,兵强马壮,正是对西域用兵之时。
但杜五郎却没想到需要太子为统帅。
李祚道:“我自当不干涉高仙芝指挥,挂帅一则为了历练,二则示诸将士父皇支持西征之决心,使高仙芝无后顾之忧。”
“你已是太子,岂差这点军功?”杜五郎道,“这是你的主意还是李泌的主意?”
“是父皇的安排。”李祚道。
杜五郎闻言,不做声了。
薛白登上皇位之后,曾以一人之心,抗天下人之心,他所决定的事情,岂是杜五郎所能反对的。
“阿爷,你便支持殿下吧。”杜菁开了口,倒更像是为了给杜五郎一个台阶下。
他们来,本就不是为了请求他同意的,而是为了告知他一声。
待次日,李祚与杜菁离开之后,杜五郎思来想去,却是决定亲往长安请求觐见。
这是他归隐以来,第一次再前往大明宫。
大明宫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巍峨壮阔的样子。
可杜五郎到了宣政殿,见礼之后第一句话却是:“陛下当年说的自来水、马桶那些,我在少陵原家中都安上了,宫城里竟还没有。”
薛白没好气地看了杜五郎一眼,意外地发现他气色愈发好了,遂道:“近来保养得不错。”
“闲时打打陛下教的八段锦。”
“你是为了太子挂帅西征一事来的?”
“陛下怎知晓?”杜五郎奇道,“真乃神机妙算。”
他有心拍几句马屁,但也没有很认真,显得有些敷衍。
薛白也不在意,道:“除此之外,还有何事能让你来觐见?此事你不必多言,他若连这场战事都镇不住,朕如何将天下交给他?”
杜五郎道:“陛下如此,群臣又要不安了。”
“不安便不安。”薛白从不畏惧艰难与反对,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杜五郎不知怎么才能劝他收回成命,不由神色黯然,心中后悔把女儿嫁入东宫。
那个杜家出不了皇后的谶语又浮上心头来,他心想万一李祚在西域有个三长两短,杜家恐怕又要再次卷入不幸了。
“儿女长大了,总归要放手。”
薛白似乎看穿了杜五郎的担忧,道:“朕既然让太子娶了你家阿苽,便是对他有信心……待他从西域归来,朕打算开始将天下将给他。”
“陛下?”
杜五郎大感诧异。
在他印象里,薛白是那个永远上进、孜孜不倦要掌握并利用好权力的人,竟也会萌生这样的念头。
等他抬头看去,看到薛白头上的白发,才意识到时光流逝,他们都已经老了。
“朕不放心撒手人寰之后,将这天下交给一个从未治国的太子,宁愿先看看他能否继承朕的志向,若他能不负朕望……其实这些年,朕也羡慕你的生活。”
薛白说着,深邃的眼眸中终于泛出些许笑意来。
这一笑,他仿佛能看到自己卸下了肩上的重担的那一天。
可其实西域之战一打便是整整四年。
待到李祚归朝,已是正兴三十一年之后的事情了……
***
柜门被打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道袍正摆在柜子最下方。
须发皆白的老者见了它,微微一愣,俯身,用苍老的手抚摸着那陈旧的布料出神,直到有人在身后唤了他一声。
“右相。”
李泌回过头,见是闲云来了,当年的小道童如今也成了蓄了须的中年人。
他微微眯了眯眼,想到闲云已有二十多年没再叫自己“道长”了。
“老夫在找礼服。”
“知右相今日要迎殿下回京,昨日已将礼服拿去晒了。”
“嗯。”
李泌再看了那道袍一眼,合上柜门,离开了这间堆放杂物的屋子。
“走吧,去见见殿下……”
长安城外已是车水马龙。
围观献俘队伍的百姓把宽阔的直道挤得水泄不通。
人声鼎沸,所有人都在议论着西域的战事。
时隔多年之后,老将高仙芝再次率军与大食军相遇怛罗斯,这次,唐军以碾压之势,粉碎了大食的先锋,之后铁骑长驱直入,兵锋直指巴格达。
“碾压”二字就写在高仙芝的战报上,若非极大的胜利,想必他也不至于用如此不谦虚的词。
经此一战,西域诸国震动,纷纷归附,大唐拓地数千里。
这对大唐与吐蕃的局势也有巨大的影响,川西的奏折也送到了,认为大唐下一步便该吞并吐蕃,并提出“和战并用”的策略。
此番大军归朝献俘,前来朝拜天子的使臣队伍络绎不绝。
“万胜!”
欢呼声中,献俘的队伍缓缓到了长安城外。
并肩行在前方的正是李祚与高仙芝。
李祚原本英武的脸庞变得黝黑,左颊上多了一道长长的疤痕,可目光却更为沉稳、深邃。
高仙芝已是须发纯白,年轻时的俊俏面容早年在潼关就已经毁掉了。
他抬头看向长安城,忽有浊泪从他发红的眼眶涌出,在那盘虬的伤疤上起起伏伏地流下。
当年忍辱负重、隐姓埋名,他并非为了惜身保命才让麾下士卒代自己去死,为的正是洗刷耻辱,恢复荣光。
而在他成为张光晟之后,是三十余年的默默坚持、数万里疆场的金戈铁马,只为证明他当年一腔报国热血。
他做到了。
待队伍终于行到大明宫前,这位昔日骁勇无比的大将,竟是颤颤巍巍地,得由李祚扶着才能下马。
“陛下。”
待高仙芝见到久违的薛白,腿一抖,几乎要站不住。
薛白遂上前扶住他。
四手相握,高仙芝嘴唇抖动,并不是禀呈自己的功绩,而是悲从中来,恸声道:“老臣此番归京,再回不去安西了。”
他已老了,这次离开了辽阔的西域,已做好了埋骨长安的心理准备。
而在薛白身后,李泌与朝臣们都在纷纷注目着李祚,眼神里满是欣慰。
“咚!咚!”
鼓乐声起。
薛白松开高仙芝的手,登上丹凤门城楼。
他看到大唐将士气势如虹,看到那一百零八坊排列得整整齐齐,看到长安城成为了世界的中心。
使臣与俘虏们列队拜倒,山呼万岁。
可薛白听到的不是“万岁”,而是一个长安城像是一颗强大国家的心脏,正在有力地跳动着。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
李祚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一场场的盛大典礼使得他兴奋地无法入睡,匆匆见过妻子儿女之后,便赶到政事堂见李泌、张巡、崔祐甫、元结等重臣。
“殿下。”
李泌少有失态的时候,这次却是上前打量着李祚,关切问道:“一切还好吗?”
“先生放心,学生很好。”李祚道:“学生经受住了西域的风沙。”
“好,好。”李泌道,“高仙芝老矣,此战殿下绝非纯粹依赖于他,臣民们都看在眼里。”
李祚很谦逊,道:“我不敢居功。”
李泌点了点头,回过头,与张巡对视了一眼,显得有些紧张。
接着,他才看向李祚的双眼,问道:“殿下愿代陛下祭告太庙吗?”
李祚一愣,问道:“我岂敢……”
“陛下答应了。”李泌眼神中饱含期待,问道:“殿下愿去祭告大唐列祖列宗吗?”
此事颇有深意。
薛白不以李氏子孙自居,一向不祭祀太庙的。如今答应松口让太子代为祭祀,一方面是有了传位之意,另一方面也是不干涉李祚认历代李唐皇帝为先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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