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古道,南北客店,冲天火光与血色映衬下,那锦衣公子惊鸿一面,良颜若玉,锋芒毕露,不可一世,如九天神袛,暗夜修罗,世间没有人能够忘却。
然而流光容易把人抛,岁月悄然将一切改变,隔世经年,昔日流光溢彩的美玉,被世事泯灭了所有棱角与光芒,变作海边一块粗粝的礁石,风吹日晒,无声无息,再也寻不到半分旧模样。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光阴一往无前,也许人世种种本就没有回首可言。
蒲妙婵笑靥如花:“这是外子王一,今日去了船行打点货物,回得迟了,可是要罚酒三杯才成。”
大家对这传闻中的蒲家女婿都甚为好奇,许多人也是今日第一次见到此人真容,不禁频频打量。
而颜玉央目光淡淡扫过众人,无悲无喜,没有在任何人面上停留,他一言不发接过一旁婢女呈上的酒盏,连喝三杯,而后竟是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了。
满座愕然,不禁齐齐望向女主人。
蒲妙婵不嗔不怒,只轻描淡写圆场道:“外子不善言辞,失礼之处还望诸位见谅。”
谢岑乍一见此人还没反应过来,细细打量之后才辨出身份,心中一震,下意识看向身旁的裴昀,却见她定定望着那人离去的背影,神色晦暗不明,他咳了几声都没有反应,竟如神游天外了一般。
谢岑又重重咳了一声,掩饰般笑着向蒲妙婵举杯道:
“恭喜蒲小姐终觅得如意郎君,修成正果,不知这位王相公是哪里人士,年方几何?”
他本是试探,而蒲妙婵却是会错了意,轻笑道:“谢大人不必听信坊间那些流言蜚语,妙婵岂会为了江湖术士几句虚无缥缈之话轻易许下终身。况且,妙婵心中如意郎君是何模样,谢大人还不清楚吗?”
谢岑但笑不语,一旁另有蒲氏族中一人开口起了别的话头,这一插曲便这样过去了。
那厢裴昀自见到颜玉央起,便有些心神恍惚,脑海中思绪纷繁,不知今夕何夕,再听不进席上众人又谈论了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蒲妙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天色已晚,雨势不停,免得奔波出城,二人大人今夜不若便留宿蒲府如何?”
裴昀恍然惊醒,回过神来,急忙回绝道:
“不敢叨扰贵府,我二人还要赶回去覆命——”
然而话没说完,便被身旁的谢岑在桌底下不轻不重踢了一脚,将她的话截了过去。
“蒲小姐考虑周到,那我等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谢岑拱手致谢,眉目含笑,仿如三月烟雨,春风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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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盘狼藉,曲终宴散,主宾各自散去。
仆从婢女擎纸伞,提宫灯,指引着裴昀谢岑向客院而去。
花园小径,眼见二人前方引路的婢女便要一左一右兵分两路,裴昀忍无可忍开口道:
“等一等!”
“跟我来!”她强行将谢岑拉到不远处一僻静无人的亭中,压低声音质问道:
“你到底要干什么?”
今日宴席上彼此话都说到那个地步,显然已是谈崩,泉州城不宜久留,他们要尽快回去筹谋下一步计划。
“我要做什么,你难道猜不出么?”谢岑拂开她的手,整了整衣袖上的皱痕,漫不经心道,“很显然那蒲妙婵还没完全掌控蒲家,泉州城中各方势力也是心思各异。宴上的话,是说给旁人听的,而私底下,想必还别有交易与筹码,我若想听,今晚少不得要与蒲小姐秉烛夜谈,一叙旧情了。”
夜半三更,孤男寡女,如何叙旧,自是不必多说。
“何必要走到这一步?”裴昀心中腾起怒火,“蒲家虽有番邦血统,却到底是大宋子民。她若深明大义,肯尽忠报国,自然是好,若明哲保身,见死不救,我们也不必死皮赖脸强求,大不了另寻落脚处。如今她又已嫁作人妇,你何必再去招惹她?你谢疏朗从来便只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成事吗?”
谢岑不怒反笑:“下三滥?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下三滥的法子是不能用的?从临安到泉州,我们都走到这一步了,莫非你要眼睁睁看着最后的希望毁于一旦?别说这不过是你情我愿露水姻缘,就算是再不择手段的事,我也能做得出来。”
他的目光意味深长,若有所指,裴昀一怔:
“你什么意思?”
“你我不是第一天相识,我那些风月烂账你哪笔不清楚,不惹到你头上,几时见你动过真火?”谢岑似笑非笑道,“我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你在拈酸吃醋,你为谁如此这般,只有你自己心知肚明。”
裴昀一噎,不禁哑口无言。
盛夏时节的泉州潮湿而闷热,倾盆大雨更加剧了这份不适,如同整个人都浸在温热的水中,无法呼吸。
她自嘲一笑:“这么明显?”
谢岑亦冷嗤一声:“这么多年提起那个人,你几时冷静过?”
“我与他之间......恩怨两清,早就结束了。”她对他说,亦是对自己说。
谢岑却是不以为然:“就算他与你恩怨两清,莫要忘记他是何人,做过何事,如今他出现在这里,目的绝不会简单。呵,蒲家赘婿,要换作另外一个旁人,我大抵当真会以为那是个任蒲妙婵拿捏摆布掩人耳目的小角色,可既然是他,如今蒲家这潭浑水幕后主使是谁还说不定。”
他深深瞥了她一眼,又道:
“你不是说站在我这边吗?总之三十六计美人计,或你或我,今晚总是要用一个,你若不肯,便别再来挡我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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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昀最终还是眼睁睁看着谢岑随婢女而去,而她独身一人被带到了蒲家客苑。
房中室内富丽奢华依然,金丝楠木地板,鲛纱垂坠为帐,珊瑚明珠琳琅满目,香炉中燃着不知名的舶来番香,浓郁中透着一丝淡淡的腥甜,约有助眠之效。
然而此时此夜,裴昀哪有心思入睡,她脑海中思绪纷乱,整个人在房中走来走去,坐立不安。
她尽量不去想此刻谢岑与那蒲妙婵在做些什么,而颜玉央在做些什么,如今这个荒唐的局面到底又算什么。她一时觉得自己不该被谢岑说服,放任他乱来,一时又觉得自己根本从一开始便不应该随他赴宴,导致如今进退两难。
天大地大,人海茫茫,为何又要重逢?所谓劫缘,当真是逃不掉,摆不脱,一生一世的纠葛......
咚咚咚——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让裴昀胸腔里的一颗心几乎跳了出来,她霍然起身,强自镇定开口问道:
“谁?”
门外一道娇媚嗓音响起:
“婢子珊瑚,奉小姐之命来为侯爷送醒酒汤。”
这一瞬间,裴昀甚至说不上自己究竟是庆幸还是其他,她定了定神,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低声道:
“请进。”
房门推开,珊瑚手端托盘娉娉婷婷的走了进来。
“方才婢子见侯爷席间兴起,举杯不停,那酒是海鱼所酿,性寒而后劲绵长,裴大人久居内陆,骤饮太多,怕是脾胃不适,因此婢子特意为侯爷做了一道暖胃醒酒的汤品,还请大人不要嫌弃。”
这一番话令裴昀不禁想起昔日的卓菁,自她走后,许多年无人为她熬醒酒汤了。
裴昀不禁轻轻一叹,声音亦放软了几分:
“多谢姑娘美意。”
“侯爷不必客气,能为侯爷洗手作羹汤,乃是婢子的福分。”
珊瑚在桌上放下托盘,转过身来,笑意盈盈的望向裴昀,一步步向她走了过来。
“侯爷英俊潇洒,威名远扬,婢子身在泉州亦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更是倾心不已。如此良辰佳夜,侯爷可愿成全婢子,让婢子暖枕温席,一解侯爷长夜孤寂?”
鱼油灯光之下,珊瑚一袭轻纱红衣,纤纤十指轻抚酥/胸,美目含情,欲语还休。
此时此刻,二人距离之近,裴昀甚至能感觉道她开口之时的吐气如兰,和青丝间散发的幽幽暗香。
裴昀不禁轻笑了一声:“这也是蒲家小姐的吩咐?”
“事已至此,侯爷又何必多问呢?”
珊瑚说着,浑身柔弱无骨般向裴昀靠去,后者毫不犹豫侧身一避,任她扑了个空。
“蒲小姐似乎有所误会,”裴昀语气淡淡道,“我与我那位同僚不同,他自软香温玉肆意撷尽,我却是习惯了长夜孤枕冷冷清清,珊瑚姑娘还请回罢。”
自荐枕席被拒,珊瑚却是不羞不恼,兀自捋了捋鬓边青丝,笑容不变道:
“侯爷这般不解风情,当真寒煞我心。不过既然侯爷狠心,婢子也不必再留情了。”
“什么?”
裴昀皱了皱眉,还未等深究,忽觉眼前之人渐渐模糊,四肢变得绵软无力,恍惚间,天旋地转,她晕倒了过去——
珊瑚上前一步将其接了过去,避免落地之时发出的声响,而后她熄灭了房中油灯,黑暗之中准确无误的摸到了藏在床边的机关。
一道几不可查的声音响起,床板抬起,露出了一条幽深漆黑的地道,看似弱不禁风的珊瑚毫不犹豫的将裴昀扛在了肩上,慢慢走下了地道。
床板再次闭合,房中一片寂静,外面侍婢只道二人就寝睡下,却不知晓房内其实早已是人去楼空。
第208章 第三拾八章
地道悠长,四通八达,珊瑚扛着昏迷不醒的裴昀一路前行,迳直来到一间幽闭房间内。
这是一处女子闺房,桌椅妆台雕花精致,珠光宝气极尽奢华,最妙的是那床榻乃是一整片巨大无比的蚌壳所制,能并肩容下两三个人共躺,床上铺了柔软如云的蚕丝被褥,床头嵌着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精美不似凡物。
珊瑚将裴昀放置在蚌壳床上,取过一旁准备好的牛筋软绳,正欲捆住她的手脚,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猝然自背后响起:
“这也是你家小姐的吩咐?”
珊瑚猛然回头,看清来人之后,眸中划过一丝惊疑不定,但她很快调整神色,唇边绽放出一抹娇媚笑容,语气娇嗔道:
“原来是姑爷啊,姑爷怎地如猫儿一般走路无声,当真是吓了婢子一大跳!”
颜玉央冷冷道:“做贼心虚之人自然草木皆兵。”
“姑爷这是说得哪里话?婢子乃是奉小姐之命行事,倒是姑爷你——”珊瑚意味深长道,“为何跟踪婢子?又是如何知晓这暗道机关的?”
颜玉央不置可否,只扫了一眼床上昏迷之人,讥讽道:“看来你家小姐终究是不听我的警告,妄图鱼与熊掌兼得,如此贪心不足,倒是与你家老爷如出一辙。”
“小姐的意图,婢子不敢擅自揣度,可姑爷似乎知之甚多。还请姑爷莫要忘了自己的本分,把自己真当成了蒲家的女婿,不该插手之事莫要多嘴多舌,若是惹怒了小姐,姑爷往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她毫无预兆的自口中吐出三根钢针,向颜玉央面门激射而去,她本是信心满满,一击必中,谁料对方随手一挥,便将那钢针夹在了双指之间。
钢针泛着蓝绿幽光,显然淬有剧毒,可他直接肌肤相触,竟是毫发无伤,甚至轻嗤了一声:
“少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为何孔雀翎之毒对你毫无用处?”珊瑚不禁大吃一惊,花容变色道,“看来一直以来你都是有意藏拙,我与小姐低估了你,你究竟是何人?混入蒲家有何图谋?”
“凭你还不配质问我。”
“莫非......你是老爷的人?!老爷一早就知晓小姐的计划了?我不会让你伤害小姐的!”
珊瑚面色一寒,身影乍动,红衣翻飞,毫不犹豫的向面前之人攻了过去。
颜玉央立在原地岿然不动,只随手将指间的三枚毒针甩了回去,那毒针去势颇缓,珊瑚毫不在意的挥袖一拂,谁料就在这一瞬间,她如同被蚊子叮了一口般,手臂猝然一麻,而后整个身子都不听使唤的僵直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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